自2013年去天津读大学,直到毕业,谢凡婧的衣柜里没有“地球人”衣服。“地球人”是Lolita圈内用语,指代lo装以外的衣服。第一次在线下用这个词时,谢凡婧的朋友挺不舒服:“地球人?你觉得穿个lo就高贵了吗?” 她解释,因lo娘(喜欢穿Lolita服饰的人)穿Lolita服饰上街时,会被当作怪物来看待,她们自嘲是外星人,别人是地球人,逐渐“地球人”才用来形容lo装以外的衣服。 正如许多圈子会创造和使用自己的语言一样,“地球人”、“lo娘”也是Lolita圈内用语,圈外人可能无法理解其意。Lolita作为术语最早出自美俄裔作家纳博科夫的小说《洛丽塔》,作为服装风格出现在上世纪70年代日本原宿街头。 Lolita洋装通常会用到鲜艳色彩、柄图、蕾丝、抽褶、缎带等,深受欧洲洛可可和维多利亚时期风格影响。 尽管在中国街头穿Lolita已很少被当作“怪物”来看了,但谢凡婧曾因穿Lolita这件事,遭遇过三次不适。 第一次是上述关于“地球人”的对话。第二次,是大学时去隔壁宿舍串门,有学姐说:“你为什么每天穿着戏服在外面晃来晃去,你要去唱哪出?” 更难以理解的是第三次,同宿舍舍友说:“日本当时侵略我们这么久,南京大屠杀死了多少人,你还天天在穿这种裙子。”转头在食堂,谢凡婧看到室友在看日漫《蜡笔小新》。但显然,比起观看娱乐内容,着装更能给人直观的判断,更易与人本身去联系。 在日本,Lolita风格在1987年曾登上调查问卷最受讨厌服装第一位,被认为是“成熟女人追求不符合自己年龄的幼稚装扮”。但在中国,对这个“舶来品”的批判则多了一种“民族主义”立场。 和“爱国”主义捆绑还是解绑? 同属于“破产三姐妹”,比起lo装、 JK,汉服与民族文化的绑定还要理所当然,不由分说要扛起“复兴中华民族”的重任。 吴垠睿是众多“从小喜欢把床单系在身上穿”的汉服娘。大学末期,她因偶然在网上刷到汉服视频觉得好看,买了第一件宋制齐腰款汉服。汉服按形制分唐制、明制、宋制,风格大致对应明媚、端庄、小清新。吴垠睿倒没那么在意形制,她喜欢棉面料、带纱设计,“比较仙”。 吴垠睿后来入坑Lolita,也偏爱有汉服元素的lo装。她认为,自己对汉服一见倾心,跟长期对中国历史的喜爱有关。她从小爱看百家讲坛、读历史故事会“忍不住想哭”。入坑汉服后,吴垠睿也学汉服礼仪——进门时把手挡在开门处、吃饭时不用筷子把菜挑来挑去——她表示是因为这些礼仪现在仍能适用。她并不想去学跪拜礼等。 她对汉服的定义是中国古代服装。常见定义里,汉服不包括中国清王朝服饰。但吴垠睿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在她看来,古代服饰和古代汉族服饰,界限并没那么明晰。 汉服曾经是小众、不被理解的,早年常被认为是拍戏。“汉服常被误认为和服、韩服,但实际上它源自中国。”汉服娘小朱说。甚至早在2010年10月16日,成都一名女子身着汉服在餐厅吃饭时,被当时正在反日游行的激进反日分子认为是“和服”,强迫其脱下并烧毁。 尽管一度被民族主义烧毁,但如今汉服却在官方的扶植下,逐渐成为中国民族主义的其中一个符号,也渐渐走入主流。“所以文化输出很重要,国家也在将汉服往民族意义上引导。”小朱说。 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提倡”复兴传统美德”,此后,汉服爱好者的发展进入了黄金时期。2017年,习近平接见美国总统特朗普,他们一同观看了汉服表演。2018年,中国共青团设立了“中国华服日”。2020年,在北京的服贸会上,已设有汉服展厅。 财经作家吴晓波2019年底对2020年的八大预测中提到国货。他是这样形容汉服消费的:“今天的中国,有300万汉服爱好者,她们的平均年龄在18-24岁。60后、70后当年工作后拿到工资第一件事是跑到商场给自己买件西装,表示自己是一个成年人,而今天一个姑娘拿着工资买一件汉服,表示自己是一个中国人。” ABC中文的报道曾质疑,汉服伴随民族主义的兴盛,背后可能是一种大汉族意识的崛起,同时也带着对其他民族的边缘化。回应类似观点,汉服研究者汪家文在纽约时报的采访中说:“我们的民族主义是正能量的,关于民族政策,用通俗的话说,就是汉族要当好老大哥,才能带好、保护好少数民族弟弟妹妹。” 采访期间,受访者大多声称自己不喜欢汉服和爱国主义的绑定:衣服好看,自己爽就行了,不想给它赋予太多别的意义。吴垠睿认为这种捆绑跟前些年有民族主义者去砸日系车类似。尽管如此,ID为“天涯在小楼”的网友所写的《为汉服的低声吟唱》一文仍在汉服圈广为流传。文中写道:“百年之后的今天,我们懂得民主自由,却忘了伦理纲常;我们穿着西服革履,却没了自己的衣裳…不愿我华夏衣冠倒靠日本人去宣扬。”在民族主义的东风下,汉服逐渐从不被理解的“拍戏服装”逐渐进入主流,2019年,汉服爱好者数量已经达到了356.1万人。 然而一位不愿具名的北京师范大学明史系教授称,她妻子汉服店里的任何一件服装,都不是历史上真实汉服的样子,因为它们仍需服膺现代人的审美,否则没有市场。 诗人西川则批判,许多人穿汉服并非真正理解古代文化,至多是一种陈腔滥调式理解,本质上只是在进行古代文化消费。 爱好圈子与自我认同 喜爱汉服的“袍子”之间有汉服社交,穿汉服的陌生人街头遇上,会互相作揖问候。在合肥做地铁过安检时,一个汉服娘问吴垠睿,要不要加入她们的圈子。吴垠睿婉拒了。她并不想入圈参加太多活动,她只是自己喜欢穿汉服,逛博物馆和古城等。 “这个圈子风气不太好。”北京一家JK制服店的售货员说。她自己买卖JK制服,但不入圈。吴垠睿则认为,“圈子太乱了,我讨厌。” 她吐槽,在B站上看视频,弹幕和评论时不时因为形制和山寨服装等“撕逼”。 “lo警”,又称“十级lo娘“,是指态度极端的lo娘,会强制要求圈内其他人遵守规矩和着装准则。 纽约时报曾引述北京汉服爱好者顾蒙,批评“汉服原教旨主义者”,他因为曾经要求汉服店加上一个口袋,而被视作异端。 这些圈子的另一个问题,是收费昂贵。谢凡婧读大学时,学校附近有一场lo娘茶会,茶会所在餐厅消费高,茶会票价就需要199元。谢凡婧想,还不如买条裙子吧。汉服娘浅溪同样提到,汉服社团组织的活动收费贵。 圈子内也常常因为一些无谓的事情起争执。沁子最早因为扮演《黑执事》里主角入Cosplay坑,身边很多朋友是同好发展而来。她的Cos圈内,有人因为扮演CP角色而互撕,理由是“他们两个在原著里都没交集、怎么会是一对!”谢凡婧曾经加了很多qq群,但“新进群的lo圈小妹妹常在群里聊上上百条,还会‘挂人’曝光”,她觉得太乱,退群了。 近几年,四坑少女们有个说法是“入坑不入圈”,这已经成为另一种“入坑礼仪”。 比起混圈,有些人更喜欢自己钻研。汉服娘浅溪和小朱分别报班学了京剧和妆照。从去年10月入坑以来,报京剧班、买汉服、收藏旧物等,浅溪大概支出了20万,她去参加华夏汉服比赛,进了华北赛区决赛。有国画基础的她还自己设计汉服,再找人制衣。 小朱在北京花了一个月的双休上了8天汉服妆照班,学费1980元,是业内非常低的价格。学成后,她已经在靠这个手艺“接活”了。妆照人才并不多,在北京,给单独的汉服娘做妆照,单价300元起。 小朱说,汉服圈有很多人对文物研究等很深,但日常在自己生活圈里,她是对汉服了解最多的,别人想知道相关信息,就会咨询她。 而这同样能在圈子中建立权威。法国哲学家布迪厄提出过文化资本的概念,认为那些拥有知识结构、文化制品及行为方式的社会群体被赐予了权威及优越感。他同时指出,文化资本的红利仅是在某个社群中获得朋辈快乐和尊敬,而非真正的社会高位者。这也是“四坑少女”们在亚文化服饰圈中建立身份认同的方式。 另外一种认同来源于对理想自我的投射。 沁子生活中大大咧咧,并不霸道,但在Cosplay中喜欢扮演冷酷、强势的角色。她认为,Cos服折射了心中的一种渴望。谢凡婧在生活中低调、也不叛逆,而服装却引人注目。她认为,也许“You are what you wear”的最本质意涵,不一定是“我们真正的性格”,而是穿出了自己心里所向往的样子。 上海外国语大学硕士黄熏在其论文《媒介使用角度下的“洛丽塔”亚文化群体身份认同建构研究》中提到,她调研的许多lo装爱好者都提到了自我的概念,相较于主流文化群体,亚文化群体似乎更在意对自我的认识。 而在这些小众服装引人注目的同时,许多入坑少女却也希望汉服或lo装变得更加普及和日常,这样自己出门就“不会老被别人看”。这种心理带着微妙的矛盾:我并不希望被别人格外注意到,但我喜爱的这种服装必然引来外界目光。 严影现在日常只穿汉服、旗袍、JK制服和lo装,她会用缝纫机自制衣服,喜欢古诗词,毕业后执着于留在古城南京,给自己取了字远山,号刻水,微信名就叫刻水姑娘,她说自己“自闭”,但觉得这没什么不好。谢凡婧分析穿lo装遭遇的几次异样目光,认为自己大学一开始就只穿lo裙或JK制服是个失误,毕竟不是每个人接受度都高。但她补充强调,她并不后悔。 从lo装到汉服,接连不断的入坑者或喜欢衣服好看、或感兴趣相关文化。在作为小众着装者的修养之路上,她们有人开始警惕不被圈子裹挟,不愿被官方绑定。毕竟,拥有衣服、穿上它们,保持对自身想象,才是最重要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