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繁华盛世，如你所想。”

 

 

“抗美援朝”题材电影《长津湖》在9月30日烈士纪念日上映，抢占国庆档。三大导演陈凯歌、徐克和林超贤联合执导，《战狼》男主角吴京、当红偶像易烊千玺主演，官方简介显示，长达三小时的《长津湖》以长津湖战役为背景，讲述一个志愿军连队在极寒严酷环境下坚守阵地奋勇杀敌、为长津湖战役胜利作出重要贡献的故事，展现“抗美援朝”的悲壮历史和英烈先辈的伟大。

 

据报道，《长津湖》耗资高达13亿元，拍摄180余天，主创团队打磨剧本5年，拍摄团队超7000人，动用7万人次群众演员，其中有数万现役军人参演，参与特效公司超40家，总工作人员超1.2万人，投资与制作规模均创中国影史纪录，被盛赞为国产战争片“天花板”。

 

作为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献礼片，《长津湖》上映4天票房突破15亿人民币，国庆长假期间票房高达30亿。单日票房达4.27亿，打破《战狼2》的中国影史战争片单日票房纪录。多地安排党员干部和学生观影，以弘扬爱国主义精神。《长津湖》相关话题连续多日冲上微博热搜榜，舆论焦点放在影片本身，也回眸70年前的往事，回望“抗美援朝”历史。

 

“抗美援朝”题材重归屏幕 再现主旋律

2020年，官方高调纪念抗美援朝70周年，“抗美援朝”题材电影经数十年沉寂后再次回到主流院线。2020年，《金刚川》、《英雄连》等四部“抗美援朝”系列电影公映。2021年，纪录电影《1950年他们正年轻》登上荧幕，26名志愿军老兵口述亲历战场的故事。此外，更有时长超四小时的史诗级纪录片《伟大的抗美援朝》等影视作品现身。

 

对比五六十年代制作的经典“抗美援朝”电影，那些作品善于通过艺术加工，塑造超越常人的英雄品格和典型事迹，烘托当时提倡的英雄主义、集体主义及家国精神。1956年的《上甘岭》取了志愿军在断水断粮的极端环境下坚守坑道的剪影，电影主题曲《我的祖国》传唱至今，“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成为几代国人集体回忆。1964年的《英雄儿女》则以亲情烘托战事，塑造了志愿军战士王成和王芳兄妹的英雄形象，王成那句 “为了胜利，向我开炮！”成为了那个时代的经典台词。

 

新一代影视作品中，去年上映、同样由吴京主演的《金刚川》则避开正面战场，把镜头瞄准在后方战场为主攻做准备的普通士兵。场景局限于一座桥的空间内，讲述志愿军为稳固交通运输线，战火中一次次修补木桥的故事。这类聚焦小人物的叙述方式虽与以往主题相异，但同样巧妙绕开对历史环境和背景的过多叙述，着重用艺术加工来渲染人物，塑造志愿军战士的“英雄群像图”。

 

相较下，大制作《长津湖》则显得野心勃勃。陈凯歌为主线人物定调，展现人物性格和成长；林超贤主抓动作和战斗场面；徐克则负责故事的完整和生动。对曾执导《青蛇》和《蜀山》的香港导演徐克来说，这是他第一部战争片。他对央视电影频道表示，这次拍摄全无考虑带入丝毫个人风格，他想要观众对这场战役有代入感，感受到战场的残酷和寒冷，呈现精品战争片。

 

换言之，《长津湖》力求点面俱到，既要聚焦个体在战争下的悲欢离合，又要展现战争宏大场面，反映历史的沧海桑田。影片高度依赖特效，包括吴京饰演的伍千里的湖州老家、毛泽东等领导人物所在的中南海、主战场长津湖，甚至是易烊千玺饰演的伍万里在疾驰火车上“弃车而逃”出现的 “锦绣江山图”，大量外景几乎全部由特效完成，更不用说激战画面，不论炮火漫天还是血肉横飞，统统特效包办。同时，影片也着重刻画伍万里作为少年新兵的成长历程和心境变迁，颇有陈凯歌风格。

 

《人民日报》等官媒认为，影片表现志愿军战士在补给不足、装备落后的情况下，面对恶劣的严寒天气，仍重挫美军王牌师的事迹。以在冰天雪地中冻死，化为冰雕的“冰雕连”为代表，战士的惨烈牺牲正正表现了他们的英勇无畏。“军事科学院解放军党史军史研究中心”发表文章，表达了官方对《长津湖》的肯定，其中把《长》体现的“抗美援朝精神”概括为“人民军队炽烈的爱国情怀、对党和人民的无比忠诚”。

 

影片极大鼓舞民间情绪。网络流行的短视频中，有观众结束后对着银幕敬礼，有家长回家后为孩子准备“冻土豆”以体验志愿军艰辛，也有年轻人在微博感叹“我们如今的美好生活是建立在上一辈的牺牲上”、“上一代打仗，是为了下一代不用打仗”。

 

沉浮的主旋律 谁是《最可爱的人》

官方对“抗美援朝”历史的态度转变，体现在文艺作品的产出上。

 

五六十年代被高度提倡的“保家卫国”、“学习志愿军‘不怕死、不怕苦’精神”，借由《长津湖》再次回到人们视野中。张靓颖献唱的电影主题曲《最可爱的人》也给人穿越时代的错觉，让人回想起作家魏巍撰写的报告文学《谁是最可爱的人》（下称《谁》）。

 

该文最早于1951年4月11日在《人民日报》刊登，随即受到毛泽东等人肯定，做出 “印发全军”的批示。在文中，魏巍以煽情文笔描写了自己在朝鲜战争中的见闻。他笔下的志愿军“对敌人这样狠，而对朝鲜人民却是那样的仁义，充满国际主义的深厚热情”。他们甘愿在全身着火的情况下与敌人同归于尽；自告奋勇上前线，因为“离敌人越近，越觉着打得过瘾，越觉着打得解恨！”；也愿意冲入火场，拯救被困朝鲜儿童；在防空洞艰难的环境里就着雪吃炒面。《谁》后入选初中语文课本，文章结尾被要求整段背诵，影响数代中国人。

 

然而这篇歌颂“抗美援朝”精神的作品却在2000年后从初中语文教材删去。《南方周末》曾对负责将文章删除的前教育部办公厅副主任王旭明做过专访。王旭明表示：“思来想去，《谁是最可爱的人》与现在的形势不合，所以就删掉了。”

 

所谓“不合时宜”，可能指随千禧年中国加入世贸的进程加快，美中关系进一步暖化的国际局势下，重提过往冲突，不利当时的政治格局。也有意见认为，文章对战场描写过于血腥，删去是不想在学生心中埋下好战嗜杀的种子。同时，舆论对朝鲜战争的讨论尺度放宽，当年“保家卫国”而介入战争的决策，在民间亦引来不少针对其正义性的质疑和批评，加上志愿军伤亡惨重，官方对此段历史逐渐淡化。

 

直到美国前总统特朗普上台后，曾被边缘化的历史才重新登场。美中关系改变的背景下，2020年“抗美援朝”70周年，拍完20年迟迟未上映的相关影视剧终告播出，据传是北京解除了相关上映禁令。2021年上学期，《谁》回归课本。由于2019年新规要求所有中小学统一使用国家编写出版的语文教材，意味着该作再次进入全国的课堂。

 

在此背景下理解《长津湖》，就不难发现影片主旨对《谁》主题的继承。跨越半多世纪，共同的主旋律是以志愿军战士的大无畏牺牲烘托保家卫国的爱国主义精神，宣扬“我们的幸福生活”是建立在战士牺牲基础上的民族主义，在美中对立的国际局势下提倡“不怕死、不怕苦”的斗争精神，更侧面表现“美军都是纸老虎”、“东升西降”的战略主旨。《长津湖》广受吹捧并不意外。英国广播电视BBC文章指，许多外媒都将《长津湖》定义为“宣传片”。美国有线新闻CNN报道，这一由中共宣传部和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定制”的影片，在剧本、拍摄和宣传上都得到政府的“巨大支持”。

 

不容质疑的主旋律 被消失的批评声

《长津湖》的豆瓣评分为7.6，比早前上映、叫好不叫座的《1950年他们正年轻》低了1.4分。留言中不少网民称赞场面震撼、演员演技出众、“三个小时看点满满”，是相当合格的献礼片。但也有不少人失望，觉得场面“少了什么”，甚至表示“片长三小时有一种浪费时间的感觉”，以及“‘京’味很浓”，甚至有批评影片“消费”烈士，“很多冻死的英雄就一笔带过”。

 

影评类公众号“深焦DeepFocus”10月1日发表批评文章《粗制滥造的主旋律，到底献给谁看？》批评制作方面的问题：“直言不讳地说，《长津湖》的特效从理念到执行层面看都与国产电影最高工业水准相比基本倒退10年以上，哪怕是两个月赶工而成的《金刚川》也比之精致许多。”除批评特效的滥用，也提到了剪辑效果粗糙、分屏手法低级及审美严重缺失，甚至是票房疑似灌水等现象。

 

刻板的人物刻画和缺乏逻辑的情节也被外界诟病，包括空中对撞的炮弹、机枪打下战斗机、驾卡车冲向美军的情节，以及缴获美军坦克就立即能驾驶杀敌的桥段，更不要提永远打不完的子弹、人墙铸就的冲锋阵型及慷慨就义的预设套路。被形容为“武装到牙齿”的美军也逃不开刻板形象，除了伙食不错就是要回国“过圣诞”，情节铺陈上仅是工具人，无能呆板，反衬志愿军在的英勇无畏。不少影评直呼这是“抗日神剧”模式的延续，直指“矮化敌人并不能显得自己高大！”，尊重历史才能拍出有意义的战争影片。

 

综合网络和影评意见，《长津湖》在赢得票房长虹和官方口碑的同时，致力迎合中国式战争片的审美，吸引的多为爱国票房。在超强预算、阵容、制作加持下，《长津湖》仍无法从大制作主旋律电影升华为精品战争电影，只能流于爱国影片，恐怕与导演初衷相悖。

 

更可惜的是，一些中肯或尖锐的批评被掩盖和灭声。“深焦DeepFocus”因发表上述批评，被微信平台封禁两周，相关文章也被删除。解放军媒体官方微博账号“钧正平 ” 10月2日发文，称差评者“居心叵测”，对影片和历史说三道四的人“犯了‘恐美’‘崇美’的老毛病，掉进了不能轻易走出的舆论陷阱”。

 

不能批评影片，也不能“妄议”历史。长津湖战役在战争史上伤亡惨重。BBC引述中央党史出版社的《开国第一战》记载：“第九兵团战斗伤亡19,202人，冻伤减员28,954人，冻死1,000余人，冻伤后救治无效致亡者3,000余人，减员总数48,156人”。而据美国统计，美均损失最大的是海军陆战第一师，战斗中死亡4,385人，7,388人死于寒冷。电影上映后，外界有质疑，中方付出如此大代价，却未以一军团的优势兵力完成消灭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一师的战略目标，最终美军成功突围。不论战术还是战略上，“长津湖”都谈不上光彩事迹。传媒人罗昌平在微博发帖称“半个世纪之后国人少有反思这场战争的正义性，就像当年的沙雕连不会怀疑上峰的‘英明决策’。”因嘲讽“冰雕连”是“沙雕连”，罗昌平遭网络围剿。他其后发表道歉声明，但随后他被三亚市公安局以涉嫌“侵害英雄烈士名誉、荣誉罪”的罪名刑事拘留。

 

长津湖vs长津水库 中美叙事的一体两面

在电影结尾，志愿军虽然在长津湖（Lake of Changjin）伤亡惨重，但打击了美军侵犯朝鲜的意图，迫使陆战第一师仓皇逃窜。美军从朝鲜兴南港乘坐军舰撤离，从此联合国军退至“三八线”以南，直至签订停战协议。这在中方叙事中，是 “抗美援朝”战争的伟大胜利。

 

而美方叙事中，长津水库（Chosin Reservoir）一役也是成功的。陆军一师虽被迫撤离，但保存了实力且带走大量伤员和武器装备，甚至带走98000名平民，被称为“美国军事史上最伟大的海上撤退行动”。其中最著名的，是美国海军货轮梅雷迪斯胜利轮。这艘货船带走了14000名朝鲜难民，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单船撤离”，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

 

这艘船上的难民中包括韩国现任总统文在寅的父母和姐姐。2017年6月28日，文在寅在美国弗吉尼亚州海军陆战队国家博物馆的长津湖战役纪念碑前发表讲话，向当年完成这一人道救援壮举的美国军人表达敬意。被称为“奇迹之船”的梅雷迪斯胜利轮改变了文在寅的人生，战争也永远改变了一南一北两个国家的命运。

 

柏林墙倒下32年后，“三八线”仍然横亘在朝鲜半岛中部。美、中、朝、韩四国纵然对70年前的战争有截然不同的叙事，但作为一部战争电影，应激起亢奋和仇恨，还是反思历史和人性；是宣扬和美化战争，还是揭露战争残酷，应是外界关注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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