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25日,在台湾有一场别开生面的选美比赛,在新竹科学园区工作的菲律宾移工Xyrrus一早就搭车前往比赛场地。 比赛的地点不太好找,隐身在桃园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婚宴会馆,这天似乎没其他客人,进出都是在台湾工作的菲律宾人。这是一场专属菲律宾移工的选美比赛,从主办人丶参赛模特丶化妆师丶服装设计,到买票入场的观众,以及当天活动的摄影师全都是在台湾工作的菲律宾人。这天稍晚,Xyrrus参加一场“NEXT OFW TOP MODEL”选美比赛中赢得男子组的冠军。 台湾有超过70万名移工,菲籍移工约占15万名,积极参与选美的模特大概5,000馀人,若加上上述的参与者,这个移工群体将近2万人,足以成立一个自给自足的规模经济。 在星期日,台湾各地经常有类似的菲律宾移工选美。不少菲籍移工热衷于选美,因为当她/他们站上舞台,就不只是工厂里的作业员或家中的帮佣,而是舞台上的国王与皇后。 这天,活动还没开始,台下早已挤满许多移工模特的加油团。 当天的比赛看上去比以往更加热烈,因为台湾才经历将近半年的封锁。当COVID-19疫情肆虐全球,不少雇主以“防疫”为由,禁止外籍移工休假或外出。幸好台湾疫情控制得当,2020下半年恢复部分社交生活,许多移工也趁这次活动,与久未碰面的朋友相聚。 实际上,我追踪菲律宾移工在台湾的选美已经一段时间,我曾经以移工选美的题目,替台湾媒体写过一组专题报导,也在人类学年会发表过学术论文。 回头找故事的线头,笔记本注记初次参加移工选美的时间:2019/06/18。 第一次当观众,我就被这项活动深深吸引,菲律宾移工大多在工厂里工作,工厂讲究的是一致,平日里大多穿着灰蓝色的统一制服,当站上舞台丶穿上华服,她们从眼神到肢体流露出的自信感,还有活动开始前,同样是移工组成的舞团带来的群舞表演,以及当模特儿走上舞台,台下的加油声此起彼落。整个下午,所有人的情绪跟着全场跌宕起伏,我在现场感受菲律宾社群的凝聚力。 后来才知道,选美工化对菲律宾移工的意义。受到西班牙传入天主教影响,菲律宾热衷选美,从乡村到城市,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选美比赛。每年五月花节,菲律宾举行神圣十字架的游行嘉年华,由村里选出最美丽的女人,扮演海伦纳皇后(Reyna Elena)。在菲籍移工出国工作后,也将选美文化带到南韩丶香港丶台湾等地。 我的下个难题是,移工选美已经有不少人写过报导,我该怎么写出新角度? 我在两年的田野里,陆续访问了超过30名移工模特丶选美活动的组织者丶移工秀导丶外配店家丶设计师丶摄影师丶主持人丶变装皇后以及买票进场的观众。我慢慢发现这些活动的参与者经常重复。这场的模特是下一场的主持人,台下的粉丝是另一场得奖的变装皇后,赞助的外配店家与摄影师又经常出现在不同类型的选秀活动中。 他们构成一个体系庞大丶分工细致,又互动紧密的菲律宾社群。 众多的移工模特与活动的主办者丶化妆师,甚至背后的赞助商,彼此之间不是银货两讫的贸易关系,他们透过组织一次又一次选美活动,强化社群里的人际关系。借用法国人类学家牟斯(Marcel Mauss)提出的“礼物经济”,他曾描绘部族里的原始社会,正是这种透过礼物交换所创造的连结,建立人际间的信任与友谊。 启动人际网络,在于“回礼的义务”。送礼者在送礼时心中会期待着下一次的回礼,而且是等值或更高价值的礼物,因此,礼物经济的收礼者又会再变成送礼者,这个馈赠系统从而不断循环下去,建立一种稳定的社会关系。 用在菲律宾移工所建立的选美经济圈里,模特不会永远都是模特,得到重要赛事的大奖后,他们常常会转变成舞台的秀导或其他工作人员。在得到名次后,成名的移工模特会运用在社群里累积的粉丝,帮忙作为赞助商的菲律宾店家代言商品;而作为选美活动的主办人,则会因为培养出更多知名的移工模特,吸引更多赞助商的大笔投资。 她们构成封闭的经济系统,并在反覆实践中强化社群凝聚力。 作为一个尝试以人类学方法,记录这群在台菲籍移工选美活动的记者,找到自己在社群里的位置相当重要。白话来说,我要让自己成为有用的人。 两年来,我和一位选美活动的组织者Mark保持联系。Mark是菲律宾人,来台湾工作已经七年,“在我的家乡Bulacan几乎每个周末都会举办选美比赛,台上的人展现自信跟美丽,台下的人联络感情。”他说。 Mark大概五年前才开始担任移工模特的彩妆师。他在桃园一家染整厂工作,一天,工作中悬挂在头顶的化学溶剂不小心破损,造成他的脸半数以上严重灼伤。经过一个多月治疗后,他看着自己的镜子里的脸,对自己相当没有自信。 “我看youtube学化妆,本来是要盖掉脸上的疤,后来愈来愈多朋友看到,就说你可不可以也帮我化妆。”Mark误打误撞开始化妆师丶服装设计师的身分,不过,对他来说也不是那么意外,“我以前大学读设计,所以我做化妆师。” 2016年,他帮一位参加移工选美的朋友化妆,朋友在那场比赛摘下后冠,后来,愈来愈多人找他做造型丶做彩妆,他认识有兴趣参与选美的朋友愈来愈多,后来乾脆自己当主办人,“我们菲律宾人不是天生就是到工厂工作的,我们都有自己的专长,办选美比赛可以让更多人看到我们的才华与自信。”Mark说。 在开头那场选美结束后不久,我主动问起Mark下次的活动。“你会拍照吗?我在1月底会让模特儿们穿上我新设计的衣服”他说,“你要来帮忙拍照吗?” “当然好!”我当时兴奋地喊道。 我兴奋的原因,不只是自己终于成为社群里“有用的人”,更是因为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之前不管作为采访者,还是观众,总是觉得离菲律宾选美圈离的远了一些,但这次作为摄影师,我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贴身纪录菲籍化妆师丶模特儿丶赞助商丶秀场导演,甚至和其他菲律宾的摄影师一起合作。 2021年1月份,当月台湾已经三度探破低温纪录,拍照当天更是整月中的最低气温,这群菲律宾移工模特们从早上九点就到工作室化妆,换上剪裁轻薄的秀服,开始一整天的拍摄。 这群移工模特被选出拍摄宣传照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星期日,台湾各地有着大大小小的移工选美比赛,只有一些移工模特能在赛事胜出,更幸运地,她们遇到赏识的固定赞助商,帮她们成为菲律宾社群里,能够吸引上万粉丝的流量明星。 不过,这个明星光环终究有期限的,当星期日接近傍晚时分,移工模特们陆续走下舞台,她们就像脱下玻璃鞋的灰姑娘,准备回到平时的外籍移工与看护角色,又是台湾人眼中面孔模糊的劳动力,然后继续等待下一个星期日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