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泰航空被“小红书”用户举报的“歧视事件”,不过是中港民间矛盾的又一次爆发,当然也是日益频发的“中国人被歧视”的又一注脚。事件本身倒是很简单,自2012年香港“蝗狗之争”以后,十多年期间,中港之间这种民间冲突的演进逻辑不仅值得仔细梳理,中国人感到被歧视的阈值越来越低,也是重要原因。 先说事件层面。乘客虽然讲错“毛毯”的英文单词,但空服仍然给了乘客毛毯,随后在后舱私下吐槽。就歧视的场景而言,如果乘客当场没有感觉到冒犯,那显然不算是公开歧视。至于私下吐槽,那是政治正确无法约束的私人场域。空服人员内心有没有歧视——虽然我觉得是有——这不重要。如果没有录音,那是谁也不会知道的。 国泰工会强调的正是这种未经当事人同意的录音录像。录音把同事之间的私下对话公开发布,从而将空服人员内心深处的不满在公共领域呈现出来,形同举报。这当然是这些年中国盛行的“举报文化”的流毒。事件导致三名空服被国泰开除,甚至特首也出来表态,这恐怕是这些年中港民间情绪冲突最严重的一次。 也有人说,那是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场所,不算私下对话。可是,我们假设这样一种场景,如果录音者在机场厕所或者在宾馆大堂偷录到这段对话,仍然会公布出来,并指称这是歧视,最终的结果并不会有变化。只不过,国泰和港府这次迅速认错,确实堪称是香港政治地位一降再降的明证。 香港内地认知差异鸿沟不断扩大 中港民间冲突由来已久。两地民众接受不同的教育,获取的知识、观点不同,从而在认知上的差异极大。我过去就说过,中国大陆明典判刑的政治犯,在香港是每年纪念的伟大英雄。自称爱国爱港的小粉红,在香港青年眼里基本就是无脑智障。可见这种认知差异不可以道理计,冲突是难免的。 比如说,香港回归已近26年,普通的中国内地人和香港人,对香港问题的认知差异却越来越大,尤其是雨伞到反送中这几年。回归不仅没能带来两地更多的理解和共情,反而造就了更激烈的族群矛盾,这其中的原因是值得我们深思的。这个问题说来复杂,暂且按下不表。 中国官媒围剿国泰背后的意图 国泰事件,中国的官媒本不必下场推波助澜的。中国的官媒一向不太在意普通老百姓的遭遇,如果突然开始关心起来,那肯定有他们自己的独特想法。人民日报所属侠客岛的“大陆游客是香港衣食父母”这样的虚假陈述,当然不值一驳,疫情三年香港人也没冻饿至死。但在香港推广普通话,是回归这些年的既定目标。易言之,也就是在香港去英语化、去粤语化。 语言当然是一种征服工具。几年前,一位入境香港的内地游客,理直气壮地指责香港海关人员不讲普通话,也是一个大新闻。他说:“在中国的土地上不说中国话。”甚至,在网络上,一些大陆网友上纲上线,指责那些在社交平台上使用粤语文字的香港人是分离主义分子。 这种“北方中心主义”的心态随处可见。十多年前,我的一位领导看我们同事在广东某地拍摄的新闻素材,他请一位香港本地同事帮他翻译粤语的部分。等到了片中人物讲普通话的时候,他说:“这段中文我自己来。”香港同事看着我无奈地轻轻摇头。我大概知道她的内心台词:粤语就不是中文吗? 中国民众对内外两种“歧视”的不同反应 单就中国大陆的情形而言,这些年,很多中国民众的神经越来越脆弱和敏感。芝麻大的事情里,往往能读出来“歧视”、“辱华”这样的宏大命题。比如几年前的D&G的辱华事件,用筷子吃pizza,即构成辱华,门槛极低,低到了尘埃里。这当然不仅仅是针对外国企业,2021年的“三只松鼠”海报的“小眼睛辱华”事件,针对的就是中国企业。 小眼睛就是辱华吗?钱钟书在很多年前还说过,“单眼皮是日本女人的国徽。”也没有任何日本人表示不满。前一阵的宝马冰淇淋事件也是如此。看到外国人的不同待遇,即是对中国人的严重歧视。 可是,中国内部自身造就的歧视不够多吗?不是不够多,而是视而不见。很多年前,我上大学的时候,列车从西安到南京,在晚上11点车厢熄灯时,会进入河南境内。这时候列车广播传来温馨提醒:“旅客同志们,现在列车已进入河南境内,请保管好您的随身物品。”几年后,我才意识到,那是赤裸裸的、公开的、官方的地域歧视。后来我对地域歧视比较在意,就是因为火车那段广播。 中国一些民众,对来自体制、法律以及来自官方的经常性歧视视而不见,甚至积极配合,比如在几个大城市的“积分户口制”,不仅不认为那是户籍歧视政策,反倒觉得那是一项“德政”。从出生、入学、买车、买房、就医直至焚化,歧视几乎是伴随一生的,可是很多人并不觉得那是一种歧视。他们能够清晰的分辨出,哪些歧视是可以抗议的,哪些歧视是不可以抗议的。或者说,哪些抗议和不满是安全的。 国泰事件:香港问题和中国“巨婴症”的结合 相反,对来自外部、非我族类的歧视或者区别对待,他们却异常敏感。这些年,大陆在WTO体系下的经济崛起,造就了很多人的“大国心态”,比如居高临下的认为是“香港的衣食父母”。但这种大国心态与外部世界的文化冲突及价值冲突,让崛起的自信在外部世界那里遭遇硬着陆,凡是与自己世界观不符合的,一概视为错误,这种自我中心主义其实是一种巨婴症。 我们看到的场景是,中国留学生可以在京都的清水寺穿汉服,在东京涩谷的人流中展示汉服,但是,在苏州的日本风情街能不能穿和服?嘉兴的日料店的中国籍员工,穿和服去上班都会被认为辱华。这些心态敏感的人,像一个称职的微生物学家,每天都透过放大镜去看眼前的一切,任何蛛丝马迹都可以成为歧视或者辱华的证据。 这种价值冲突在海外的表现也很多,在墨尔本和伦敦,中国留学生和香港青年的街头打架;在东京,中国留学生试图撕毁大学内香港学生的海报,诸如此类。因为他们眼里的世界是不一样的。这些年下来,我们看到“歧视普遍化”、“辱华日常化”,本质就是价值冲突在具体生活里的呈现。 国泰作为服务企业,国内航线自然应该安排讲普通话的员工。但就是这个小问题,经过各方不同目标的推波助澜,滚动成当下的一个大事。在我看来,这是累积已久的香港问题和巨婴症患者眼中“普遍歧视”的双重叠加,既和中港间的民间情绪有关,也和过去多年中国内部的舆论环境有关。 一个内地青年,再也不必像他的上两代人那样仰望香港了。香港在过去一百多年是中国与外部世界的连接管道,如今正在慢慢退缩到中国的母体之内。可以想见,因为香港与中国内地的“不同”而给中国带来的发展优势,以后会慢慢消失。国泰歧视事件,不过是大江东逝中的一朵浪花而已。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