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国一轮反封控“白纸”抗议潮后,中国官方会否改变清零政策,顺应名义逐步开放,成为了外界关注的焦点。然而,在错过了一个个以较小代价步入“共存”的窗口后,中国如今的疫苗、免疫、配套等均没有准备好,步入共存很可能付出较大的生命代价;可是我们已经没有选择。 今年1月3日,全球最大的政治风险咨询公司“欧亚集团”上载了《2022年全球十大风险预测》。排名第一的是中国的“清零政策”,报告说: 成功的“清零成果”和习近平的个人执念,让北京在疫情防控上没有转向的余地。中国现行的政策无法遏制病毒,会导致Omicron毒株大规模爆发,反过来需要更严厉的封控;这会导致经济混乱、国家干预加剧,以及民众对媒体上“战胜疫情”的宣传愈发不满。在中国成功研发自己的mRNA疫苗并给民众广泛接种前,中国会一直陷入这种混乱。对于中国这个世界经济引擎来说,这会是一个特别艰难的时期。 如今看来,年初的这段预测准过保加利亚巫婆和玛雅预言。但在报告发出之前,全国经历过“封城”的只有武汉、西安、乌鲁木齐以及云南瑞丽、广西东兴等边境城市,“全民核酸”更是闻所未闻。除了人流密集场合,市民更普遍不戴口罩。与之相比,当时遭遇Delta和Omicron双重袭击的欧美,防疫要求极为严苛。笔者所在的德国,取消了圣诞集市,乘火车需要佩戴PPF2(N95)口罩,就连进入空无一人的博物馆,也要48小时内抗体测试结果…… 为什么欧亚集团料事如神 “防疫成功”也让中国成为当时全球最成功的经济体。2021年,中国外贸出口金额增长21.2%,PMI长期维持在荣枯线以上,从中国发往北美的海运价格是疫情前的12倍。2021年冬和2022年春两个季度,国内经济年化成长率达到5.88%,远超实行共存的欧美各国。于是,官媒《中国日报》颇有信心地用漫画嘲讽欧亚集团的唱衰。 说着这么多,并不是为了嘲讽中国政府,而是想带出一个问题:“为什么欧亚集团在1月份就能如此准确地判断,清零政策无以为继?” 原因是全球公共卫生界,已计算出的两个数字:1)病毒的基本传染数,R0,也就是一个感染者能将病毒传播给几个人。 2)病毒的代际间隔时间,也就是平均传播一代需要多久的时间。 表1 毒株 流行时间 R0 代际传播速度(天) 原始毒株 2019年末至2020年中 2-3 6.0 Alpha 2020年中至2021年初 4-5 4.5 Delta 2021年初至2021年末 6-8 3.0 Omicron BA.2 2021年末至2022年初 11-12 2.1 Omicron BA.5 2022年中至今 16-18 1.5 2022年之前,中国之所以能够成功清零,依靠的是“早发现,早隔离”。由于Delta变异株传染平均需要三天时间,疾控部门可以“花一天时间验核酸,一天时间查密接,还剩下一天时间找到密接把他关起来”,虽然紧张但还算合理。 但到了Omicron年代,2.1天的平均传播速度,已突破了流调部门的能力极限。4月份,依靠“精准防控”的“上海模式”由于流调能力崩溃而破灭,全市被迫重新封城。此后,几乎没有一个城市,可以在不部分或全城封控的情况下,控制50人以上规模的疫情。 另一个变化的则是病毒基本传染数(R0):做一个简单的数学题,假设不采取任何“封控”措施,不同毒株的患者18天内会传染的人数目如下: 表2(不采取封控措施下,不同毒株患者18天内传染人数) 原始毒株 Alpha Delta BA.1 BA.5 8 17 63 521 3712 上海流行的BA.2毒株,每半个月会传播给500人左右;到了新疆流行的BA.5毒株,每半个月就会传播给3700人。这就是为什么上海能依靠“全城静默”控制疫情;而新疆封了108天,本地依然每日新增近千宗个案的原因。 回看“香港经验”:《20条》会导致怎样的灾难 进入秋冬季节后,在BA.5病毒的助攻下,全国疫情如星火燎原。截止11月11日,全国已有超过14个省份,过百个地级市出现本土疫情。各地普遍封城,引发经济震荡、民怨沸腾之时,中央政治局出台了《20条》的“防疫优化措施”,要求各地在保持“动态清零”原则的情况下:减少核酸检测规模,收缩隔离人士范围,并缩减隔离期限。 正如上文所说,在BA.5平均1.5天的代际传播速度面前,现有的流调系统已被彻底“击穿”;加上群聚核酸加大了病毒传播几率,从技术上看,“20条”的措施都是合理的。但核心问题是,一旦落实了“20条”中的大部分内容,清零便根本不可能实现,没有“既要又要”的可能。后果便是地方政府自行揣摩上意:以石家庄为首的城市和海外投行认为“上意”是要转向共存,于是停止封控和全民核酸;以重庆、乌鲁木齐为首的一派则认为“20条”就是安抚民心用的,核酸封控一刻也不能停。于是在“20条”实施两周后,全国防疫格局史无前例地混乱,所有省份都出现“本土疫情”:京、广两大城市疫情发展速度更接近春季的上海。 关于“20条”,有两种不同的解释。第一种观点认为:中央仍想坚持动态清零措施,只是想要纠正“过度防疫、层层加码”的问题。然而各大城市在过去14天的经历已证明,想要实现“清零”,哪怕只是像新疆一样维持疫情规模,不要在短期内出现指数型暴增,都需要用尽“封城”在内的所有办法。“不层层加码”的后果便是疫情迅速扩散。 第二种观点则认为:中央在做最后的努力,如果能清零便清零,如果真的防不住了就顺势放开。 一季度的香港便用了这样“且战且退”的方法应对Omicron,和同期走向共存的国家相比,香港的死亡数据如下表: 表3 香港 台湾 新西兰 新加坡 每千人床位数 5.4 6.9 2.7 2.3 新冠死亡病例 10731 14297 2212 1703 死亡率(每万人) 14.48 6.07 4.32 3.12 透过数据对比可看出,香港的医疗资源相对新西兰和新加坡相对充裕,但死亡率却高得离谱。其死亡率高的两个主要原因:老人疫苗接种质量低、疫情初期发生严重医疗挤兑,都是“边清零,边放开”的后果。 首先,香港在2022年之前长期执行清零政策,本土疫情往往在短时间内被压制,导致民间缺乏危机感,不愿意第一时间接种疫苗。加上老年人受关于疫苗危害的错误消息引导,注射率比年轻人还低。而港府则一直将资源倾倒在“追踪入境病例”上,直到疫情全面爆发后才加快疫苗注射,但已为时已晚。 其次,由于港府在Omicron疫情爆发初期明确表态“动态清零”,因此在媒体上频繁教育民众:在出现相关症状时,应及时求诊或检测,以便“尽早发现病例”。结果疫情暴发时,大量根本不需要接受治疗的轻症患者,或例行检测出阳性的无症状患者,都涌向公立医院急症室,造成急症体系崩溃。大量长者因为无法进入医院,在寒冬下被晾在医院门口的空地上,只靠医院提供的锡纸保暖。 由于清零政策,人为制造的“医疗挤兑”,也体现在当局的资源分配上。香港疫情爆发初期,港府效法内地建设“方舱医院”,意图将所有患者全部隔离,结果方舱根本无法配备足够的医疗人员。直到香港疫情告一段落,大部分的“方舱”都从未投入使用,大量资源在最需要救治病人时,被投入到毫无用处的检测和隔离设施中。 换而言之,“清零”政策下建立的公共卫生配套,不仅在“共存”时毫无用处,还会产生反效果:前者要求配备天量的检测和隔离设施,后着则要求建立稳健的分级诊疗体系、扩大病床数目。在转向“共存”时,核酸检测的规模要尽可能压缩,避免产生过多轻症或无症状的“患者”涌向医疗机构。更重要的是,在政策转向“共存”之前,需要长时间的“再教育”,舒缓民众对患病的恐惧。而“且打且退走向共存”只会和香港一样,制造公共卫生灾难。 中国惨烈的“阵痛期”:疫苗 那么假设中国官方已下定决心走向共存,目前是合适的时机吗? 和Delta等之前毒株不同,Omicron的致病性较弱,但传播速度极快,各国经验都表明其只有在近半人口被感染后,传播速度才会减慢。因此理论上减少伤害的办法有二: 1)加强注射疫苗,使人患病时不至于演变至重症,占用医疗资源; 2)加强社交距离措施,尽量使病例增长曲线变得平缓,拉长医疗系统的“作战周期”。(但各国的实践都表明,社交距离措施对压平曲线收效甚微) 先谈疫苗问题,正如笔者在上文所说:当全国公共卫生资源忙于搞流调,做核酸的“清零”功夫时,注射疫苗必然被耽搁。根据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的数据,截止11月30日,全国疫苗注射共344355万剂;而在9个月前的3月1日,总疫苗注射量为312984万剂。过去9个月时间内,只注射了3亿剂,占总人口数的25%不到。 之所以强调“9个月”,是因为当下新冠疫苗的有效保护期普遍为9个月到1年,此后抗体数量衰减严重,保护力也将大为降低。目前美国CDC建议普通人应在第三针mRNA疫苗注射后4个月,注射第四针;而50岁以上人士及免疫功能障碍者更要注射第五针。加拿大也发出指引,建议民众每年需注射一次加强剂,方满足保护要求。换而言之,即使过去9个月时间的3亿剂疫苗全部都是“第三针”,目前中国大陆符合“全程接种要求”的人口只占25%。 由于香港绝大部分患者感染的都是Omicron毒株,因此其数据格外具分析价值 表4:长者不同注射情况死亡率统计 未注射疫苗 不完整注射国产疫苗 完整注射国产疫苗 完整注射mRNA疫苗 60-69岁 1.73% 0.19% 0.06% 0.04% 70-79岁 4.55% 0.70% 0.27% 0.15% 80岁以上 14.70% 4.17% 1.78% 0.98% 我国长者接种情况 13.77% 64.23% 22% 0% 在目前的情况下,假设所有中国老人所接受的医疗照护水平,和早前的香港相同。在疫苗注射率没有明显提升的情况下,假设全国60%老人感染在“共存”后的第一波感染潮感染新冠病毒(已相对低估),死亡人数将达到: 未注射 不完整注射 完整注射 总死亡人数 80岁以上 295万(13.77%) 1380万(4.17%) 472万(1.78%) 106.57万 70-79岁 667万(4.55%) 3114万(0.70%) 1067万(0.27%) 55.1万 60-69岁 1218万(1.73%) 5680万(0.19%) 1946万(0.06%) 33.0万 小计 194.67万 其中80岁以上长者死亡人数将高达106.57,平均每30名高龄老人就会有一人死亡。 新加坡、新西兰等死亡率较低国家,都有一特点。其走向“共存”的节奏是由当局主动把握的。在疫苗注射率较高,全民年初都打完“第三针”的时间点,趁着疫苗保护力最强时,迎接Omicron的挑战。至于英国、美国等早已结束“清零”政策的国家,也因为普遍在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注射第三针疫苗,同Omicron“生逢其时”。 如今的中国若想降低伤亡,就必须用过去“全民核酸”百倍的力度,在最短时间内推动注射疫苗加强剂。而引入mRNA疫苗,则能将全国死亡人数缩减1/3到一半不等。 中国惨烈的“阵痛期”:毒株 回到文章开头的部分,笔者在介绍新冠不同毒株的传染效率时,引入了这样一张表格: 表2(不采取封控措施下,不同毒株患者18天内传染人数) 原始毒株 Alpha Delta BA.1 BA.5 8 17 63 521 3712 年初Omicron毒株在欧美肆虐时,新闻上突出的最大副作用并非Delta时期拥挤的医院和ICU,反而是各行业由于感染Omicron的人太多,劳动力密集的工业和服务业都因为缺乏人手减产甚至瘫痪,以至于进一步推高本就严重的通胀水平。 之所以“感染潮”会影响社会基本运作,原因是短时间内大量人口感染。以香港为例,最严重一天本地确诊人数高达7.5万人,占总人口数1.1%。假定每位患者需要休息7日,短时间就有接近10%的劳动力退出。而工业和服务业的封闭环境,又会让同事间传染变得严重,一铺全完蛋。 短时间大量人感染的罪魁祸首,便是BA.1毒株的快速传播速度,其两周内理论可传染人数是Delta的9倍,到一个月时,便扩大到50倍。而如今的BA.5毒株理论传播速度又是BA.1的五倍,造成的“短时大量人口感染”状况势必更严重。 有人或许会好奇,为何本轮BA.5在海外各国引发的感染潮,并未有年初的BA.1恐怖。这是因为他们中大部分人口都已感染过BA.1,在接触BA.5时仍保有相当的免疫力。而BA.5的实际威力,目前在全球范围内,只剩下中国一个测试场。 换而言之,中国从年初坚持动态清零,到如今似乎被迫放开。不仅白交了一整年的经济账,就连健康账,也要连本带高利贷还回去。 小结 写到这里,我想稍作总结。笔者的本意并非为了煽动恐惧,也并非鼓吹中国在当下还要继续坚持清零。无论是年初全民普遍注射第三剂疫苗的契机;致病率低,但传播速度也没有如今BA.5那么高的BA.1进入中国时的契机;又或是上海疫情爆发,正值夏季呼吸道疾病传播效率较低的契机。这些契机错过就是错过,再也无法回来。 当下中国大陆面对的情况是,北京、石家庄、广州等大城市病例全面爆发,早已突破了清零能力的阈值,重走回头路已不可能,且势必因为全国范围的大规模封控造成民怨集中爆发,经济陷入崩溃。但相比过去的时机,此时走入共存的代价和风险都非常巨大。可我们仍被逼走上这条道理,因为我们已失去选择权。 去年1月,彭博的“新冠韧性排名”,将排行榜中确诊和死亡人数的权重调低,把疫苗注射率和重开放比例调高,反应“后新冠时代”趋势,结果因为美国的排名高被国内舆论群嘲,主导排行的华裔记者也遭到内地网民的肉搜和网络暴力。而当局为了突出自身的“道路正确”,借用了“躺平”一词:一个不负责任的西方政府的形象跃然纸上,把防疫的策略问题扭曲成了态度问题。 但宣传是会反噬的。除了一部份公卫专家脑子清醒,上上下下还真的信了“国外躺平”的鬼话:我们就先坚持清零嘛,大不了学他们放开,躺平还不容易么? 于是当自己真要“躺平”的时候:我们既没有完善的分诊体系,又没有高效率的疫苗,有的只是扎根于无数民众心中,对新冠恐惧的“心魔”。 接下来的中国,面临的可能是一场公共卫生灾难。只不过付出代价的,不会那些打着“生命至上”,却罔顾科学,视生命如草芥的上位者。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