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年,我最常造访的地方是东京神保町。每周有一天,从九段下地铁站出来,往东一路慢慢逛过去,走不到一半就天黑了,两百多家书店,至今都没有逛完。在各式各样的书店里,抚摩着各种新旧图书画册海报,那种舒适与开心大约是读书人共同的体会,乃至是人生幸福感的要素之一。 回首前半生,堪用颠沛流离来形容。我先后长住过的城市很多,南京、北京、香港、广州、上海、深圳、东京。每搬迁到一个新城市,第一件事就是去访书。评价一个城市宜居与否的标准很多,对我而言,就是有没有那么一两家书店,可以让我消耗很多个无所事事的下午。这几乎是二十多年前就养成的怪癖之一。 书店,大约是城市动物为数不多的可以寄放灵魂的场所之一。我常常觉得,买书这种消费最划算,大部分书不到一杯咖啡的钱,但一本书,视其内容不同,可以看好几个小时、好几天、好几周、好几个月、好多年,有些书还可以反复读。在书店挑书时,沿着那些琳琅满目的架子慢条斯理的逡巡时,几乎都是一次小型旅行。 当然,并不纯粹只是购买的乐趣,书店里还可以有很多事可以做。也许是为了一杯喜欢的咖啡,也许是为了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者,也许是为了听一场可能会睡着的讲座,也许是为了买下早已觊觎良久的孤本,不一而足。但总而言之,理由有很多,甚至是一种不得不去的理由。 最近一些年,书店也常常被称为“文化空间”,这个新名词让书店承担的功能再次加码,有些书店增加了放映、展览的功能,有的则承担了新书发布、二手书交换的功能,有的则以咖啡和奶茶闻名。总而言之,“文化空间”看似在扩大,实则“文化”固然今非昔比,而“空间”看上去也越来越小。 尤其是近十年来,偌大一个中国,能让人想去的书店真是越来越少。事实上可能是,能吸引人去的书店可能越来越少。我说的当然不是那种七八层楼到处摆着领袖著作和教科书的国营书店,而是那些依赖于自身的选书方向、上架排序、推荐排行以及阅读活动而吸引读者的“独立书店”。 但“独立书店”这个概念其实也很有问题,“独立”是有一个相对的对象的,相对于谁而“独立”?现在有些中文词汇据说连提都不能提,因为在中文互联网上会面临非常严苛的审查,最新的笑话是“独立生活”都会被提示违规。那么“独立书店”一定是一个让审查者感到忧心的事物。 事实也是如此,独立书店的“独立”,我想主要是在描述一种与主流不太一致的个性。独立书店在每年无数的出版品中,能够替读者遴选出不那么垃圾的出版品,能办几场不被骚扰的小型活动就非常不错了。 但二十多年前的中国,不是这样的。 先锋书店:南京大学“第二图书馆” 1998年负笈南雍,南京大学图书馆藏书号称全国大学排名第二,但我们新生被发配到浦口校区,用上海同学的话讲,“不小心做了江北人”。浦口图书馆的藏书少得可怜,也就三十万册左右,所以周末我们就乘车去鼓楼本部图书馆读书、借书。但对浦口图书馆的嫌弃,显然是基于对荒凉校区的一种不满,就那三十万册,其实能好好读读也很不错了。 南大图书馆老楼是金陵大学图书馆,当年日军侵华时是南京国际避难营,《金陵十三钗》的故事就在这里发生,磨得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不知道有多少故事发生。从图书馆出来,照例会穿过南苑校区去广州路上吃碗鸭血粉丝汤,然后去网吧打《红色警戒》的游戏。 大概是1999年的夏天,有一天在广州路校门两侧的路灯柱上,突然多了一些黑黄两色的广告牌,用正体的宋体字斜写着几个大字。 大地上的异乡者 LIBRAIRIE AVANT-GARDE 看到的那一刻,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悸动,就是说不上来的有一种被击中的感觉。我立刻就沿着“先锋书店”指示牌上了二楼,旁边是一家网吧,学生在里面吆五喝六地打游戏。书店里面则异常安静,只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和翻书的声音。大约也就不到一百平米,看起来特别逼仄,但架子上的书特别有品,一眼而知,是店主的喜好。 很快,我知道了LIBRAIRIE AVANT-GARDE是法语,也知道了“大地上的异乡者”这句slogan的出处:来自奥地利诗人特拉克尔的诗句。多年后,作家汪继芳采访书店老板钱晓华的时候,他说:“大地上的异乡者,我们来到这片土地,我们活着,但我们即将死去。”他觉得比海德格尔那句“诗意地栖居”更能打动人。 没多久,余杰来到先锋书店,为新书《火与冰》做签名售书,我们坐着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一个多小时到了先锋书店。余杰说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演讲和签名后,我们抱着书,来到南大北苑的大草坪上,歪七扭八的坐着、躺着,听余杰和高年级的学长学姐们说一些听上去很大胆的话。 话题大约就是“中国向何处去”吧。华灯初上,校园里人来人往,我们自顾自地大声讲话,很多路过的同学也围了过来。多年以后,余杰因为《中国影帝》一书在北京被捕,据说被打得很厉害,没多久他就被迫出国了。我经常会想到那个草坪上的黄昏,廉价而劣质的啤酒,吵杂但是开心的谈话,那时我们对中国都抱持着非常美好的期待。 2001年秋天,我住进了鼓楼本部宿舍,床对着窗户,窗外隔一个篮球场,可以看到先锋书店二楼的灯光。那时候书店从广州路校门的右侧搬到左侧,店面扩大了数倍。黑白色相间的方格地板,很明亮的灯光,以及满目皆是从底到顶的鳞次栉比的书架,而且还有很舒服的纯棉外套的沙发,连洗手间里都可以转身。对一个只图看书的穷学生而言,这里的沙发和纯净水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当时先锋书店已经被誉为“南大第二图书馆”,因为学生们喜欢来这里听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作家、学者聊天,喜欢免费的纯净水,喜欢那些距离我们非常遥远的话题。那时候的作家和学者也敢说话,说一些无法公开发表的东西,但却都是关于中国的真话。作为学生,我们当时对审查毫无感觉,毕竟那个时候连防火墙都没有,可以在互联网上自由浏览。 我离开南京之前,和钱晓华在丹凤街一家小店一起洗脚按摩。隔着薄薄的帘子在断断续续地聊天,我听到他说要这里开一家,那里开一家,书店一定会给更多人带来改变。2004年,先锋书店搬到五台山的一座大防空洞里,但面积又扩大数倍。再后来,我很少回南京,中间有几次出差路过,我都会忍不住去先锋书店看看。 万圣的下午茶:遇到中国最聪明和最正直的大脑 大学毕业后,我到北京的第一个周末,就去了成府路的万圣书园,那已是万圣的第三个地址。先前在北大西门的时候,我到北京旅游时匆匆去过一次,没留下什么印象。这次搬到成府路蓝旗营的底商,比以前更大了一些。万圣没有先锋的店面大,但书架分类却极为讲究。 书籍上架的分类,大部分书店按照“国图法”,万圣则全然是按照自己摸索的分类法。比如在“三农问题研究”,这种分类在大书店是不可能的。万圣的“三农问题”书架对面,就是“中国城市研究”。这种细致的分法,只要略微留意就会发现比比皆是。 此外,万圣对社科学术书的遴选也极为精当而且全面。如果我知道一部冷僻的书,在网络书店遍寻无果的时候,去万圣往往有意料之内的惊喜。可以这么说,负责选书、列举采购书单的创始人刘苏里,他挑书的眼光极为准确,就是人文社科知识分子和小知识分子的口味。可以说,站在店里任何地方抽出一本书来,你都会觉得值得买。 还有万圣的排行榜,很别出心裁,和西单图书城、海淀图书城的排行完全不一样。那是店主和读者共同认可的推荐排行,并非是单纯的销售排行榜。卖得多的书就是好书吗?刘苏里曾一脸不屑地表示反对。如果你闭着眼睛照着榜单买,也不会错。照着这个排行榜,你大约会明白,这个月北京圈内的知识分子在讨论什么书、什么话题。 万圣还有一个特征是容易遇到熟人。当你专心致志挑书的时候,不小心踩了别人的脚,抬头道歉的时候,赫然发现那个人是秦晖或者梁文道。我认识的很多居于北京的学者和作家,很大一部分都是在万圣的读书活动上认识的。由于地处北大与清华之间,蓝旗营小区本身也是北大与清华的教师住宅小区,来书店买书、签售的学者非常之多。 这样就有另外一个好处,在万圣,有很大可能买到作者的签名书,对于收集签名本的读者或者对学术明星的粉丝来说,这可能是全北京乃至全中国最值得来的书店。还有就是,万圣经常会有一些外面找不到的库存书。还有一部分可能涉及重要议题的学术书,由于印量少,但万圣往往会有。 我记得2012年冬天,万圣第四次搬家之前,我那时候离得近,时不时去帮忙,刘老板说还有一些九十年代的库存书,从柜台后面拿出来,我一看是王力雄的《漂流》,1988年出版。要知道,1989年之后,王力雄就无法在中国大陆出书了。我赶紧买了一册,打开一看,居然还有签名。 那时候万圣分为东西两个区域,楼梯东边是醒客咖啡,每种咖啡都是一本书的名字,非常有趣。有次我买了刘瑜的一本书,拿到边上的咖啡店坐下来,一抬头,刘瑜老师就在边上坐着呢。当然,有些不熟悉的学者,即便坐在身边也未必认识。还有次,有个老先生默默在看书,有点面熟,我去问店长,他说,你连他都不认识,阎步克老师啊。 万圣可能是人文社科类别里学术浓度最密集的地方,讨论的问题也非常有趣。举一个例子,2010年7月,波兰《选举日报》主编米奇尼克来到北京,崔卫平老师约请他在万圣书园做一个公开对话,探讨波兰的转型经验以及中国的政治转型问题。那天我有幸被崔老师指派在Twitter上用中文直播这次活动。 崔老师当然知道这样的对话是有巨大风险的,刘苏里自然也知道,但放眼全北京乃至全中国,大概只有万圣才有这样的胆识。那天的活动自然是有便衣警察在场,大家心照不宣而已。事实上,刘苏里为类似的事情已经承担了很多实质的后果,包括他的腰被有关人员弄伤,躺了好久。但知识分子,无非就是“事事关心”,传道授业解惑,又能如何呢? 就在搬家的这年大年三十夜里,我去万圣和几位清华的老师一起包饺子,大家说说笑笑,一边吃饭一边说话。那时候,我很想给万圣做一部纪录片,前后拍了几百个小时的素材,也和苏里老师长聊过几十个小时。因为我自己的原因,后来没有剪出来。我2015年离开北京的时候,跟苏里说,很感谢这几年在万圣,和这些前辈学者近距离交流,让我觉得又上了一次大学。 当然也不仅仅只是上大学。我有几年跟一些年轻人说,大学毕业的头几年,一定要住在北京上海这两个一线城市里,因为这里你会遇到中国最聪明和最正直的大脑,人生会因此而大大不同。我自己就深有体会。在万圣的那些下午茶,每次都让我对北京、对中国、对世界的知识和观点有所增益。所谓知人论世,但论世也要知人啊。 不再独立的书店和难再发声的知识分子 万圣固然是外地知识分子进京的打卡圣地之一,但偌大的京城,还是有其他类似书店的。早年的三味书屋也是,我在那里听过一次刘晓波的发言。店主李世强当年是聂绀弩七年的狱友,说起来都是故事。像张中行、刘再复、吴祖光、姚雪垠都是三味书屋的常客。如果说万圣是大学知识分子的乐园,三味书屋更像老一辈学者的聚集地。 从1988年开办,三十年里三味书屋大概举办了200多期讲座,恐怕比一些大学还多。三味书屋能撑到现在,纯粹是因为房子是店主自家的,不然租金早就压垮了这个书店。在寸土寸金的西单,长年面临着被拆迁的风险,如果不是对书店的价值有坚持,恐怕早就被人买下来改成官府菜了。 更年轻的人则喜欢单向街书店,因为现代、时髦、有设计感,而且卖文创周边。有一次我曾和钱理群、杨早几位老师在这里朗诵鲁迅的片段,钱老师向那些年轻人介绍阅读鲁迅的必要性。讨论到要紧处,大家沉默不语,但却彼此能够感受到未曾讲出来的话。这种体验是愉悦而难受的。 北京的其他书店,像北太平庄的彼岸书店、华贸中心的RENDEZ-VOUS、西西弗书店也有一些阅读活动,但并没有万圣这样有一种寻书和学习的感觉,各擅胜场吧。我还有逛二手书店的习惯,但一般是去琉璃厂和报国寺,常常会有捡漏的惊喜。 我在台北、香港、纽约、新加坡、东京的各种书店里,也能体会到那种知识和交流的惊喜,甚至一度非常羡慕在香港和台北的书店里,可以不必畏惧因为议题敏感被有关部门偷听或者停电。我在台北的书店里就好几次看到,年轻人无所顾忌地激烈地讨论着台湾的未来,而不必有言语上的禁忌。 而我们身在中国大陆的人,用母语阅读以及讲话都有很多禁忌,这是非常扭曲的。独立书店因为卖书做活动,早就是必须接受审查的民营企业,归宣传部门管。2014年,连清川先生的著作《不合时宜的阅读者》出版,夏天某天,在上海思南公馆做一个签名售书活动,我早早到了现场,却发现门口贴了告示说是临时消防检查。 几十个读者在门口等着,大家面面相觑。交涉未果后,我和连清川带着没离开的十来个读者去对面复兴公园的草坪,连清川给这些读者签名,并没打算做什么演讲。结果公园保安过来驱散。问我们在干什么?连清川那时候正站在公园的长椅的打算读诗,被一把揪下来了。我气得质问他们:有哪条法律说不允许在公园读诗吗?结果我们都被赶出来了。 上海这些年对季风书园的打压肉眼可见,《华尔街日报》最新的报道说,季风书园的老板娘谢芳被禁止出境。季风在上海的起落,可见这些年的风气愈加不行。2008年季风书店租金故意被涨了十倍,停业在即,那时候大家还说:地铁站里不能只有哈根达斯,而没有哈贝马斯。 季风后来几经折腾,有惊有险但着实坎坷。十来年里,季风办了600多场活动,是上海滩最为活跃的独立书店。上海虽然时髦,但毕竟是中国比较左的地方,给了季风非常大的压力。这个在上海开了二十年的老店,终于在2018年1月30日停业。那天晚上,我们在季风互相安慰,喝了很多酒,希望有再次开张的那一天。 2019年春天,我在河南最大的民营书店松社书店给我自己的书做签售,演讲后,有位读者提问,问我怎么看待现在的新疆问题?我没有正面回答,只推荐了一些涉及新疆历史的图书,我让他先自己寻找答案。结束后,我到后台喝水,书店老板在紧张的擦汗,跟我说:吓死人了!我笑着说,放心放心,审查的最高境界就是自我审查。 类似的事情在深圳的物质生活书吧也有过。2019年夏天,新书签售结束后,读者的提问很敏感,问政治体制改革搁置的问题。我坦白地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很抱歉我实在没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这个时候,我就特别怀念在台北书店可以畅所欲言的状态。 2011年春天,我和长平老师在香港北角的一家茶餐厅下午茶,他一边搅着杯子里的冰块一边跟我说,我们这些出来的媒体人,写文章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再云山雾罩诘屈聱牙的躲避审查?能不能在自由的地方,用自由的语言写作?我那时候看着他,很不确定地说:我可以试试。十多年过去了,在香港的自由言说竟然成了奢望。 这十多年来,知识人和媒体人,愿意讲话的越来越少。而中国境内的独立书店也是,被迫关门的有,主动倒闭的也有,我并不是说这些书店的消失都与官方的审查和压力有关,有些也有商业经营不善的因素以及网上购书的影响。但归根结底,我还是认为,如果不是对书店有这样那样的审查以及管理,中国的民营书店不会像今天这样萧条。 我的思绪常常回到二十多年前,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坐在先锋书店柔软的沙发上喝一杯纯净水,面前摊开一本书。那时候,我从没有想到过,在二十年多年后,我会感叹中国书店的死亡。 特拉克尔的那句诗是: “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 我们这些爱读书、写书的人,为什么会觉得是“异乡者”,因为灵魂已无处安放。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