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与加拿大关系近年风起云涌,阴晴不定。自2018年引渡孟晚舟事件起,两国间的角力愈发以一种新的方式呈现:表面上,2022年两国双边贸易数字创新高,加拿大从中国进口的价值突破1,000亿加元(约5.2千亿元人民币),同时亦出口大量燃煤到中国,加拿大贸易逆差扩至714亿加元。相对于美国存在与中国脱勾的强烈声音,加拿大环境部长史蒂文·吉尔博特(Steven Guilbeault)最近到了中国出席中国环境大会,研讨气候变化问题。 孟晚舟事件后,两名加拿大公民Michael Spavor 及Michael Kovrig 被中国以间牒罪起诉,实行“人质外交”。2021年孟晚舟获释,随后两名加拿大公民亦获得释放。到了今年,华裔国会议员庄文浩(Michael Chong)在港的家属遭威胁,随后加拿大与中国上演了一场互相驱逐外交官的风波。另一方面,有关中国干预加拿大选举的指控亦相继出现;而同时亦有报导指出,有其他国会议员亦被中国列为监察目标。里面所牵涉到的,都是在加拿大有份参与政治选举的华裔政治人物。 在这段时间里,华裔在加拿大的政治舞台上亦愈渐显眼。去年温哥华诞生了首位华人市长沈观健,但今年陷入了中方操纵选举的风波里。另一边厢,六月的多伦多市长选举中,来自香港的移民邹至蕙成为了多伦多首位华裔市长。就着华人在加拿大参政,歪脑访问了疑被中方针对的国会议员、被中方制裁的前国会议员,以及曾经参与选举的华人候选人,透过这些参与进加拿大政治领域的人物,以了解中加关系近年的转化、以及华人在加拿大参政的历程。 “我们要告诉政府,绝对不能容忍任何形式的外国干预” 根据加拿大2021年的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华裔加拿大人约有170万,占人口约4.63%,安大略省、不列颠哥伦比亚省、艾伯塔省是最多华人聚居的地方。当中,温哥华地区的华人聚居比例相对较高,接近当区人口的20%。 温哥华首位华人市长沈观健(Ken Sim)去年成功当选,当时有媒体指出其胜选背后涉及中国领事馆指挥当地的侨务组织、鼓励亲中团体支持。唯至截稿前,歪脑记者未能联络上沈观健获取回应。 为了防止中方在加拿大的渗透及干预,今年加拿大政府正推动一项外国代理人登记法案,但是,这个法案在加拿大华人社群里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有华人社团认为此举是现代版的《排华法案》。被指与中方关系密切的两名华裔参议员胡子修及胡元豹对此亦表示强烈反对。 六月的时候,这些华人社团曾以反思《排华法案》100年聚集于渥太华的国会山庄外,表达对于法案的反对声音。100年前,加拿大政府通过《1923年华人入境法令》,从之前实行华人入境需征收人头税,推进至禁止华人进入加拿大,直至1947年历经二次世界大战,由一班参军的华人带头争取,法令才被取消,并且取回投票权。 另一边厢,温哥华东区国会议员、属于新民主党的关慧贞(Jenny Kwan)认为应尽快订立外国代理人登记法案。“外国代理人注册法案不是如两位参议员所言,属种族歧视,这是我们的政府过去一直(对外国干预)视而不见,剥削加拿大的民主,任由它被攻击,我们不应停步。” 关慧贞在今年一场记者会上,强调法案是为了保障加拿大人的基本权益,联邦政府应该立即采取行动。 过去,加拿大的中国小粉红与支持香港民主运动者会出现冲突事件,然而,现时中国对于加拿大的政治,更多是以隐性渗透的手法去进行。根据前Global TV,现为独立调查记者Sam Cooper的报导,多伦多中国总领事馆曾向11名国会众议会参选人提供资金,又会对批评中国的国会议员进行滋扰、起底,甚至制裁,例如提出谴责中国种族灭绝维吾尔人的华裔国会议员庄文浩(Michael Chong)。 关慧贞亦是被中国政府针对的国会议员之一,她指自己是“长青”对象。 5月27日,她在温哥华支持民主运动联合会(温支联)的“民主行”活动上称,“有特权保护的国会议员尚且如此,那一般人呢?他们有何方法反击?这是真实存在的危险,令你感到难以控制大局,极度无助。” 关强调自己不会因此而噤声,“我会继续我的工作,支持香港人、支持维吾尔人争取基本人权,我和其他议员在国会投票支持谴责维吾尔遭种族灭绝的法案。我们要告诉政府,绝对不能容忍任何形式的外国干预。” 从最年轻的温哥华市议员到国会议员之路 关慧贞是在2015年选上当区的国会众议院议员,出生在香港的她,9岁的时候跟随家人一家八口移民到加拿大,童年的生活颇为艰苦。 在加拿大成长,她努力地考上当地大学,本来在律师楼工作,但儿时经历令她决志要为弱势社群服务、争取权利。1991年,她加入了温哥华市中心东端居民协会,“社会是不公平的,但加拿大是一个可令众人都成功的地方。只要我们有信心,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到,社区朋友的梦想是可以成为事实。” 作为移民一份子,关慧贞的参政之路,跟香港不少由压力团体演变而来的民主派政党人士相似,连她的办公室也跟香港区议员的办公室非常相似,里面摆放了中文的致谢状、各个团体致送的纪念品、中文挥春等等。 记者在关慧贞的办公室进行访问期间,原住民族海达族的安妮(Annie Danilko)正坐在一面贴满社区活动照片的墙下,等待着被超时访问担搁着的关慧贞,作为选民的安妮认为关慧贞与众不同,“她经常来探访我们这些住在城市的原住民,逢请必到,也真心关心所有人。”关慧贞先是腼腆,然后半晌回道,“这是我的职责,亦是我的初衷。” 她所关心的对像,从来不止于华人。在关慧贞的选区当中,选民有五成是欧裔、两成是华裔,其中主流媒体较为忽略的,是南亚裔及原住民族群。 谈到华人在加拿大参政的处境时,关慧贞向歪脑记者表示,“我们(华人)一直不被承认,没有代表,面对千般艰难及歧视。前人为我们争取权利,令我们取回投票权;但加拿大今日的移民法规仍未汲取教训,仍然是吸纳临劳动力为主。他们没有完整权利,客易被苛待、被剥削,也难以融入加拿大的多元文化社会。政府的政策只会构成分化…” 作为移民社会,加拿大一直广纳移民。百多年前的淘金热,打开了华人移民潮的序幕,然而在华工以血汗修建好令加拿大联邦得以成立的太平洋铁路后,却换来了被阻止移民加拿大的结果。 1957年,首位华人众议员,前军人郑天华(Douglas Jung)胜出温哥华中(Vancouver Central)选区,打开华人参与政治序幕,但要去到1997年,才有首位华人女众议员梁陈明任(Sophia Leung)当选。 关慧贞的政治旅途数有多个第一:1993年当选为最年轻的温哥华市议员,后来成为首位加拿大华裔女性省议员、首位加拿大华裔省阁员、首位华人女性众议员向总理质询等,当选以后,她未尝败绩。 关慧贞谈起最初参选的契机:“当我跟这些像我一样的移民倾谈,我才发现原来作为加拿大华裔诚属幸运,能有独特的文化背景、语言及传统去服务这些华人老人及社区朋友。”这些朋友希望她能参选市议员,代他们发声反对日益侵蚀温哥华东区的豪华房屋。自此关就成为“长胜将军”,一直由市议员当上省议员,以至华人女性众议员,至今已经30年。 据悉,温哥华常有社团饮宴,以拉拢侨团及同乡会,或以巴士载人投票。亦有人权组织指,部分华人机构刻意不邀请关慧贞到场,或者选择冷待。有一次,记者在当地唐人街的活动中,见到关慧贞跟中国驻温哥华总领事杨舒同场,但两人完全没有交流。 被中国“反制裁”和选举抹黑 同属香港移民,赵锦荣(Kenny Chiu)是在80年代移民到加拿大,2019年他成功以加拿大保守党党员身份胜出大选,成为了加拿大国会众议院议员,但于2021年落选。同年,赵锦荣遭到中方“反制裁”,禁止入境中、港、澳。 记者跟赵锦荣相约在温哥华列治文市(Richmond)一间港式茶餐厅见面,这间港式餐厅不像其他同行般播放着香港电视节目,却在播放法国电子音乐组合Daft Punk的音乐。列治文市20万人口中,有近一半的居民是华裔,其中自认是“香港人”的居民有9,760人。 赵锦荣说,从小到大,他在香港的政治参与是零,“立法局,市政局…都不懂。”到了加拿大升读中学后,他开始留意时事,1987年回港的时候,他以为中国改革开放,“终于有曙光”,他曾参加过1989年的大游行,直至天安门枪声一响,他顿感要全面投入加拿大生活,尝试参与政治,“民主、自由、法治,可以选到没那么糟糕的政府,可以透过筛选去取代。” 加拿大本来最吸引赵锦荣的,是萨省的大草原与自由奔放的生活,以及简朴清淡的生活。然而,后来他留意到中间偏左的政府带来的福利政策难以持久,“当收到粮单(薪水单据)时的税项,醒觉到对穷人的照顾是有代价的,社会主义福利国家的平衡在哪?如何长远将社福安全网运行下去?”当时,他在香港的中学师兄介绍他接触保守党的前身加拿大改革党(Reform Party of Canada),于是从1998年起,他就开始参于地区工作。 赵锦荣呷着一口港式奶茶,然后向记者解释,他由大厦的业主委员会开始,到2000年代参与黄陈小萍国会议员(Alice Wong)的选举工程,去到2004年更担任其选举经理。直到2011年,他认为客观条件成熟,先成立“列治文社区联盟”,由论政开始,再选上教育委员会受托人。2015年,他不想再续任教育委员会,“不想骗人,自己想做国会议员,不想做一年School Board当跳板跟Plan B”,为了参选,他向就职的软件开发公司借调假期,“中间辛苦到难以形容。” 结果第一次参选他没有被选上,到了2018年,他决定全职做选举工程,适逢2019年香港的反修例运动,“整个心没有离开过香港及中国,想带香港议题进议会,但可能对加拿大不公道,只能留在选举办公室,到凌晨一、两点,见到香港翻天覆地。政治问题用警权解决,毫无收手,恶性循环两边比硬,只能边看边哭…” 2019年他顺利当选国会议员之后,赵锦荣接受了香港监察的遨请,去到香港监察区议会选举,“我(当时)是加拿大国会议员,我不是不在乎香港及中国…我是欠香港人一个公道。谈到那次的选举监察,他说:“不喜欢社会运动的选民,可以借选举惩罚泛民,或者去表达诉求,选举应该公开、公正、透明。” 到了2021年,赵锦荣提出私人草案《外国影响注册法》,要求任何受个别外国政府或政治组织控制及影响的个人、公司及组织,必须在加拿大司法部登记,列明所代表者及金钱往来,任何与国会议员及公职人员的交流亦一样。草案列明,如为外国个人或势力进行游说工作者没有进行登记,或资料不准确,最高可罚款20万加元及两年监禁。 提出草案所换来的,是自己被中国制裁,更遭到铺天盖地的选举抹黑,输掉2021年提前大选。 “在微信跟WhatsApp散布不实资讯,说我歧视华人,是汉奸走狗卖国贼。国会议员是要保护加拿大、加拿大人…我们见到中共、俄罗斯、伊朗经年累月的渗透,看到中共统战部跟伊朗的工作,为什么不做事情呢?” 对于被抹黑而输掉大选一事,他有点生气,“自由党有人将外国代理人注册说成是歧视,这是疯了!中共用尽所有方法,有孔就钻,无孔不入,(法案对)任何人都会用,绝非歧视华人。我们是要求政府被问责,现在才一条议案,就引发到中共招呼我本人。”问他会否再次参选?赵锦荣表示: “就要看加拿大之后的选择,但若然没有外国代理人注册法,(中方)自会继续用假新闻、假消息攻击我。” “参加不到香港政治,就参与加拿大政治去帮香港” 有别于关慧贞与赵锦荣都是来自香港的移民,年轻的王卓妍是在加拿大出生,但在香港长大,直到15岁才又回到加拿大。 近三年来,王卓妍曾经以绿党(Green Party)身分参选安大略省省议会,其后一直以“加拿大香港联盟”(Alliance Canada Hong Kong)的执行总监角色,为香港民主运动“打国际线”,进行各种倡议工作,撰写报告及建议书,有份成功游说加拿大开设专供香港人的永久居留途径,简报获纳入国防委员会的最新报告内,关于限制外国干预加拿大事务意见有被采纳。同时,王卓妍亦公开接受电视访问谈论外国渗透的情况,代价是她不断被不明人士滋扰。 这些滋扰行为,包括监听、监视行踪、当面近距离拍照、公开住址等。当ACHK成立时,曾有不明人士打电话到由他人代订的酒店房间,讲出其房间号码及电话,称“我们现在要来抓你!”每次当她遥距到国会作证时,网络总会被攻击,“打机(玩游戏)都唔畀我打,我只是想做完简报然后打机而已!” 她边讲边笑,却又非常无助。 考进渥太华大学后,王卓妍积极参与学生事务,关心环境议题。2014年,她成为了当时绿党首位国会议员Elizabeth May的义务助理,由地区工作开始,期间香港爆发雨伞运动,同一时间,她既要当议员助理、又要读书、更要每天留心新闻,“中期考试不合格,家人坚持要我读完学位。” 直至运动散场后,她在宿舍苦苦思量,希望寻找自己的位置,“香港人受着压迫,而我宿舍窗外就能望到国会大楼。既然我有身在加拿大的优势,我可以做政治事务,增值自己,到下一次香港的关键时刻,我就以磨练好的政治技巧,在国际上令到香港成为独立被认可既个体,帮助香港人。” “参加不到香港政治,就参加加拿大政治去帮香港…我终于有一个词汇去解释我的情绪。”王卓妍担任了议员助理两年,期间亦参加了绿党青年团,远赴国际会议,2017年为党友助选,敲门拜票,“终于找到自己”。 2018年,她以绿党身分竞选安大略省省议会,“不是为了赢,而是为了参与。” 谈到当时参选的决定,王卓妍指,“当时的省议员是安省的律政厅长,而我就是一个穷学生。政客的生活跟我不同,有司机、有住屋津贴,离地万丈。我想提供一个多元、非职业政客的声音予选民,我反正都输,不如去推动超越党派的政治,去做议题,将我们的视角带进去,令选战更难打。” 华人可以怎样在加拿大参政? 每当跟社区人士谈到关慧贞,他们都会留意到她躬耕尽粹,经常自己走进区里,也不吝出席大小活动。游行也会走完全程,就算是清洁街道的活动,她也绝对不会拍照打卡完就离开,身为国会众议员,大概不用事事亲身到场,为什么她会如此尽力? “我是将心比心,真心热爱服务社区,愈做愈起劲。”关慧贞笑道,“我仍然要跟社区一同合作去推动改变。你必须要相信自己的理念,全情投入,才会长做长有。 ”关慧贞轻描淡写地说,“当你为一些人做到一些事,你或许会为他们的生命带来改变,这就是我的工作。” 对于有意在加拿大参政的华人,关慧贞认为可以先找一个跟自己立场相近的政党去认识,然后参与基层党务,不应走捷径,“不是找一个热点题目就冲进去,先辨别自己的立场,找一个长久为某个你感兴趣议题工作的政党,再尝试参与。” “不用关心左或右。加拿大是一个民主国家,民主正是这样运作。选择你自己相信的议题及信念,不必一定要与我同一阵线。”关慧贞说。 赵锦荣同样表示,关心议题就应先由参义与工做起,留意民生大小事,“不是每个人都要从政,只需由公民角度出发。香港人从来都没法选,需要的是细读政纲,参详各党立场,教育及训练自己留意社会、决定取向,发现是自己想做的才参与,有时间才参政。” 另一边厢,王卓妍不再打算参选,但她希望将这些力量延续至政治倡议的工作。2020年,她成立了“加拿大香港联盟”,为香港民主运动“打国际线”,“加拿大对香港的看法千人一面,毫不多元,我用两三星期时间思索组织的大原则:一个欢迎所有人去参与香港事务的多元空间,你不需要是华人都可以参与,让被压榨的人去做自己,提供一个安全及互相尊重的议政平台。” 她不讳言,这套思考方法源于青年绿党及学生组织的训练,“我写讲稿时必定做研究,读到加拿大对原住民及黑人的不平等对待,故我一定要提供一个对有色人种、性小众、基层劳工友善的议政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