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艺术家周俊辉在香港火炭的工作室,是天色阴沉的下午,他说:“今日的天空,跟6·12很像。” 那是香港“反‘逃犯条例’修订运动”的标志事件。2019年6月12日,港府欲在立法会做条例二读辩论,反对者在附近聚集,警方施放首枚催泪弹,拉开运动帷幕。那也是“背影”的创作起点。 ”背影“是周俊辉的个人展览,80多幅油画纪录运动街头场景:示威者、勇武派、记者、防暴警察……展览取名“背影”,因参与者都不想被认出,会带口罩、蒙面。撷取其“背影”,回应了运动的特色。 那天,周俊辉拿着单反相机,打算拍现场照片。催泪弹放出后,人群四散奔跑,他在迷雾中拉着个年轻人走,眼睛被熏得看不见,摔倒了,有人用盐水帮他冲洗。等缓过神,这些人都已消失在人群中。“大家都不认识大家,之后也不会有接触了,这种感觉很像乌托邦。” 后来运动发酵,火熊熊的街道丶头破血流的年轻人丶警察攻入校园丶水炮车射向清真寺,画面仿佛电影场景,却在现实发生。“那些是我以前创作很想得到的东西。没想到得用这么痛苦的方法才能得到。”他说。 他说自己从不是情绪化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越来越眼浅,看着新闻画面会流眼泪,连我自己也没想到。” 更想不到,这批作品会公开展览。 他接安全口画廊邀请,对方准备在Art Basel艺术节展出有关“香港”的作品,同时举办个展。艺术节后因疫情取消,个展却继续展开。 往年三月,香港有大型国际艺博会Art Basel和Art Central,全球顶尖画廊丶拍卖行驻扎,有衣香鬓影的开幕酒会丶晚宴派对、屡破纪录的拍卖会。艺术买卖带动全港盛况,画廊、博物馆、大学、公营机构,都以展览、表演、派对等填满日程。 但有人认为,香港艺术存在“平行时空”。艺术家黄宇轩认为,香港存在着由下而上、走入社群的艺文力量,如深水埗、九龙城、新界,有不少艺术家聚落和社区空间,创作重点是香港尖锐的社会与政治问题,也注重与当地居民互动。但这股立足公民社会、贴近民间的创意,与高端上流的的艺术卖场风格相异,在主流指南里完全缺席,与Art Basel创造的“新香港艺术世界”割裂。 周的展览出现在这种割裂中。 “一个商业画廊里,出现了一把与建制不同的声音。是否因为这样,才显得我的展览好像比较割裂呢?” 商业VS社区:蓝丝藏家买了黄丝艺术家的画 运动中,“黄蓝”立场壁垒分明。亲人翻脸的有,死党割席的有,用膳也要查店铺是蓝是黄。艺术“割裂”背后的现实是,香港藏家被认为以亲政府人士为主,主流艺术机构也多是政府平台。 蓝丝藏家会买“黄丝”作品吗?周透露,确实有与他政治立场不同的人买走作品:“可能他们单纯觉得这幅作品好,又或者每个人从艺术品中看到的东西不一样吧。” 是否因他是“周俊辉”才获得青睐呢? “不要去预测市场,你永远不会猜得到的。”他回答。 他认为那与香港名流圈子的氛围有关。“与其说,有关社运的作品为什么能出现在商业画廊,不如问,在香港成为社会上流的收藏家,是否一定得是建制?花得起钱买艺术品的,都是有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的人士。在香港社会,你偏要在建制的框框里,才能获得这样的地位。”他以美国为对比,美国不少名流不讳批评政府,甚至成为个人特色;但香港、内地艺人就不会站出来说话,哪怕他们立场如此。 “我也想过,如果我是香港那几大家族,怎会买一幅这样的画放在家里?哪怕我内心支持这场运动,但是每个来你家的人,都会跟你吵架的话,你又何必挂这张画?” 除了政治立场,“割裂”背后的另一现实,是艺术的商业化。周读书的年代,艺术生个个穿烂牛仔裤,全无拍卖行、艺博会一类概念;再早点90年代,当代艺术在港真正处于地下,前辈们搞的,是些独立艺术空间。 他认为以后艺术与市场交融只会越来越多。“现在我在大学教的学生,也会穿得很体面在拍卖行或者画廊做实习生,他们也很接受这样的环境。当这个圈子日趋成熟,这种割裂的现象也就越来越少了。尤其是,你看Art Fair,主办方其实想让一些社会上流的人士和艺术家一起参与其中,成为一个艺术大party,他们想让这样的场面出现!” 与其说割裂,他反而认为在艺术上,这样的矛盾是必要的。 “干净”的公营艺术机构VS怕被招安的艺术家 除了商业,另一主流平台是公营艺术机构。2019年8月在香港艺术中心的展览,卢乐谦的作品用了捡来的催泪弹壳,警方到场没收;2019年10月,香港艺术馆重开,展出作品虽是大师级别,但有讨论认为作品意识过于“干净丶安全”。而自2020年港区《 国安法》颁布之后,在香港从事艺术创作是另一个故事:不少人担忧创作空间缩减,而事实上艺术展览也遭遇建制派政治人物的施压:今年3月,建制派立法会议员容海恩追击香港官方西九文化管理局管辖的M+博物馆藏有艺术家艾未未对天安门竖起中指的作品,一再声明部分藏品“散播仇恨”丶“违反国安法”,引来作品拥有者瑞士收藏家Uli Sigg声明回应。2012年,他以香港有言论自由丶可展政治敏感艺术创作为由,将1510件中国当代艺术藏品交托M+博物馆,当中不乏高政治敏感度的作品。 类似情况大概在国安法颁布前就早有端倪,只是美那么严重。政治反对题材能否进入官方体制,周俊辉也做过实验。他的一个特色创作,是将电影、电视画面以油画再现。2010年,时任行政会议召集人的前特首梁振英在答记者问说,“六四这件事当然是中国人的一场悲剧”。周俊辉用油画还原了其电视画面。2012年,他以该作品报名参加官方“香港艺术奖”,首轮就被刷了。他也获邀参加过庆祝回归、中日建交展览,简介栏除毕业学校,他其余资料都被抹去。 “社运题材的作品,似乎很难进入‘上流的艺术’或者官方体制。”他说。 但后来周俊辉有新看法。受访时他刚看了一本书,书里美国艺术家问,为什么还想将作品放进博物馆?“那个人其实问的是,为什么你还相信博物馆的制度?博物馆是坟墓啊,活生生的艺术家,难道不应该去一些更加另类和特别的平台吗?”街头艺术家Bansky,2018年更在拍卖会毁掉自己的作品。“在香港,我们讨论的是反建制的作品不能在官方体制里出现;相反,在美国,他们或许已经不稀罕玩这个游戏了。” Bansky他们怕的是被制度吞噬,香港艺术家怕的是被制度“招安”。 周以“岭南画派”代表人物高剑父为例,高是真正的革命份子,和孙中山一起搞革命,作品离经叛道。可惜岭南派后人里,似乎没人承继其精神。 “可能因为他们被收纳入建制体系里。”周收到过岭南派前辈的画册,里面只第一张是作品,剩下都是与各位政协的合照。“如果你突然给个政协我当,我虽然也很难拒绝,但我会觉得:我的艺术家生涯可能就此要结束了?” 艺术家VS运动者:用艺术回应运动是无力的 香港艺术家在社运前线有很长历史。从2006年保卫皇后码头、2011年菜园村事件,到2014年雨伞运动、2019年,都有他们的身影。周说,大家没有约好,但现场总能碰到。伞运时,他还在金钟遇到多年不见的室友,他们不是以艺术家身分,而以香港市民身份参与。 反送中年运动第二天,香港艺术家工会就响应6·13罢工,后更组织义卖,募捐给帮助抗争者的基金会。 香港社运中,搞艺术常被人笑“大爱左胶”。“胶”是粤语粗口谐音,“左胶”可对应英文“Leftard”——指部分左翼不切实际、过于理想的政治词汇。有意见认为,“左胶”崇尚“和平丶理性丶非暴力”,相较勇武抗争,对成功无实质作用。 周俊辉笑说:“艺术家肯定是左胶呀!首先你择读艺术,九成九都是思想左倾,你想用作品去回应事件,不是左倾是什么?而且,做艺术家这件事本身就是反叛主流的行为,我们没有朝九晚五,没有稳定收入。你一早就选择了走在这个社会主流制度之外,如果你是右派,很难做出这样的决定吧?如果你一个很右的人,那你可能不会是个出色的艺术家,你不会做出好的作品。” 艺术史家波里斯.葛罗伊斯说:用艺术作品回应社会运动或许是无力的。周也同意,原因很简单:没效率。“社运中,大众需要的是像文宣那种清晰直接有感染力丶号召力的东西。但艺术创作需要特殊的艺术语言去传达。对大众来说,艺术语言太晦涩也太冷漠。所以在运动现场是产生不了作用的。”以他所知,用艺术介入这场运动的艺术家,很少。 艺术遇上运动:香港人个个成了艺术家 那这场运动中,艺术的角色是什么? 周俊辉发现一件有趣的事: 香港人个个开始成为艺术家。“我们这些做创作的人,一早已经选择了另类的生活,但现在香港人愿意突然有一两天,从循规蹈矩的生活中跌入另类的状态,离开既定的实践中.” 他认为,自运动以来,香港人会做很多平时不做的事。有人会煮一百个饭盒给学生;有人学会做文宣,让连侬墙遍布大街小巷;有私家车排车龙挡住警车,为前线争取时间;有无数次勇武和和理非在街头联手,花式灭催泪弹,研究如何搭最难拆的路障。 一个网上说法是,运动中香港人是艺术家丶歌唱家丶科学家丶建筑师丶登山高手丶网球好手…他们出现在前线,可以是任何一个人,每个人都不知对方是谁,因同一理念守望相助。 “我觉得这才是核心。不是说他们突然掌握了哪种技能,而是突然在生活上脱轨,这些的不同就是他们新的创作。哪怕你是网球好手,也不会想到你有天得用球拍应付催泪弹吧?” 2019年11月,香港的大学校园爆发冲突当晚,周俊辉骑着电单车,穿过人群与车队。“我在想,明明这帮人这个时间应该在家休息或者陪小孩,但这刻大家就集体‘脱轨’了,聚集在马路中心,脱轨的人群要想办法解决以前想都没想过的问题,那就是艺术家平时在做的事。” 最近疫情严峻,他能待工作室几天不出门。帮衬的小店也改成外卖,他付钱时打了句,“希望疫情对你们没有太大影响吧!”对方回:“你也身体健康,香港人加油!”说到这他眼圈一红,“很简单的一句话,现在好像变成了一个禁忌。” 以前他不爱姜文的电影,“我觉得台词太直白,怎麽能这样?但现在开始明白导演的想法。当强权就这样压过来,你没时间了,你只能用最粗暴的方式去回应。” 《国安法》颁布后,香港一批文艺工作者发起联署声明,指出对全国人大宣布将绕过香港立法程序,直接在香港实施港版国安法,"深表恐惧,忧虑和愤怒"。 联署发起者歌手黄耀明,作家董启章、邓小桦,而周俊辉也在参与联署之列。 展厅中,疫情下的香港人戴口罩看展,将过去倒带。 “背影”系列本是周画给自己看的,是比较直接的作品,但亦需要时间沉淀创作,“我不想自己的创作变成整场运动中,一个浅薄的符号。”他说。“本来我还以为,这批作品被看到的时,我们所有人都应该不在了。希望这点纪录,能为历史留下些什么吧。” 类似的话,之前他也说过。他有两幅作品被上述瑞士藏家买走,一幅是《英雄本色》两个主角在飞鹅山,面对璀璨夜景说,“想不到香港的夜景这么美,一下子没了真不值”;另一幅就是梁振英评六四。 周俊辉仍相信那两幅作品有机会在中国展出,可能是未来50年甚至100年,谁知道?作品创作出来,就有了自己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