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ast is the past. The past is the past?(过去真的只是过去吗?) 社科学者都爱用这种先陈述后反问的自我质疑来做引子,作为一名在捷克留学的社科研究生,我在捷克的自由民主纪念日走上布拉格街头,和捷克人共同追寻在雕栏玉砌的华丽楼房背后掩盖不住的历史悲伤。这片土地曾有过的苦难记忆,究竟对于捷克人来说,有着怎样的情意结? 1989年是魔幻的一年——世界各地的列宁主义党国体制纷纷面临崩解危机。东方的中国发生六四惨案;而在西边的波兰、匈牙利先后出现变革;分割东西德的柏林墙终于被冲破;同年11月17日的捷克斯洛伐克,学生聚集在布拉格的街道上抗议共产政权,促使当局结束一党专制,因为过程中没有出现大规模武装镇压,政权和平顺利更替,最终被称为“天鹅绒革命”。 捷克把每年11月17日定为法定假期自由民主日。自2014年起,这天的国民大街(Národní street)至温塞斯拉斯广场(Wenceslas Square)一带会举行盛大的活动(Korzo Národní),放满大小舞台、工作坊、教育展板等,纪念得来不易的民主社会;此外,这条路线亦会变成自由舆论场,一波又一波的社会团体,会在街头持横额表达诉求,每年内容皆有不一。 捷克首府大学查理大学学生自发组团,呼吁关注气候变化。(周 记摄) “忘却历史者,历史必会重临” 2022年11月17日的布拉格天气阴沉,下起微微细雨,但走上街头的市民却络绎不绝。来自香港的笔者对于挤满人的街道、随处高呼口号等场景早已变得陌生。这天民族大街的电车站停用,从伏尔塔瓦河畔下车后,一路徐徐跟着人龙走到国家剧院,可见纪念铁幕落下后的第一任捷克民选总统哈维尔(Václav Havel)的大红爱心前,有人拿着红玫瑰、花圈或是点蜡烛表示致意,人群中不少人扶老携幼,衣领别上红白蓝捷克国旗颜色丝带,这天人群大多会穿上含有国旗颜色的衣服出门。 悼念者拿着红玫瑰、花圈或是点蜡烛向哈维尔表示致意。(周记摄) 年轻人在衣领别上三色丝带、哈维尔襟章,准备到国家剧院献花。(周记摄) 步入国民大街,可见街道两旁建筑物已经挂满捷克国旗,两架当天限定“89”号电车变成工作坊专列,街上有学生义工派发场刊和活动报章。游行是由义务组成的学生团体“Díky, že můžem”主办,名称直译意思为指“感恩我们可以”,意指感谢曾经为捷克民主奉献的学生。其中最着名的一位叫做扬·帕拉赫(Jan Palach),他在1969年以自焚抗议入侵捷克的苏联军队;1989年的学生游行同时也是为了纪念他逝世20年。历史就用这种方式,连结到了如今。 实不相瞒,笔者曾奢想抓一个捷克同学同行,可是即使是念社科班的年轻学生,似乎对政治活动也不大热衷,不少人趁着公共假期连假,走到邻国避世,只留下一句“我也希望我在这(I wish I was there)”的礼貌语句。不过朋友戏言,一个正常社会的青年政治冷感(Apolitical)也许才是最正常的。 不过当天在街头也有见到不少年轻面孔。29岁青年Jakub肩膀上举着大国旗,“护旗手”角色在人群中尤其醒目,他指拿着国旗上街,并不因为他是一名民族主义者(nationalist),而是因为他信奉爱国主义(patriotism),他对捷克作为欧盟成员国、推动自由民主世界一员感到自豪,因此他要带着国旗来炫耀自己是一名捷克人,同时也向世界上其他自由民主的国家致敬,展示他重视及认同的价值。 Jakub 举起象征胜利的“V”字手势,这个手势在89年的捷克被广泛使用。(周记摄) Jakub指,感恩自己出生于不用受极权欺压的年代,又明白并非全世界所有人都可享有言论自由,因此每年的11月17日,对他来说都是一个重大日子,他每年都会走到街头,纪念极权倒台的及捷克步向自由民主。 四名年龄只有18至21岁的大学生Daniel、Adam、Lea、Giant Mi,身上除了别有捷克国旗丝带,还别上哈维尔扣针,他们指,11月17日的革命是由学生发起的,作为一名大学生,在33年后的今天出现在这条街道上,去纪念对当年为民主挺身而出的学生是何等重要。不但要记住,还要将他们的故事传开去。 有人说过:忘却历史的人要重新再经历一次历史。“忘却历史者,历史必会重临”(The people who don't remember their history will have to live it again),所以今天我们要走出来。”在 Lea 的记忆中,父母自小就有带她走到街上,可见捷克人深明民主可贵,让老中青幼都要记住历史。 纪念日碑文前摆满了悼念者送来的蜡烛和鲜花。(周记摄) 再走没多前,一个写着“1989年11月17日”的纪念牌匾上,有9个青铜手印,举着代表胜利的V字手势,纪念民主对捷克来说得来不易。在这牌匾下放的花圈及蜡烛泻出街道,在黑涌涌的头顶之中,笔者瞥见到两个华人面孔,在蜡烛群外站立良久,看着蜡烛上贴着的捷克文不明所以。 他俩是一对在布拉格旅行的香港情侣,才刚到布拉格打算外出走走,因为见有人潮、又有摊位才走进人群,询问一番才知晓这段捷克历史。再探头回看烧得旺盛的蜡烛,犹如进入了异度空间,静默一时才说:“其实颇impressive(感人),毕竟2019年之后都好少会见到街上有人集会、有警察、有人叫口号,之后也不会有的了。” 捷克下午4时半就日落,可人群反而更热闹,挤拥在Paláce Metro 的阳台前,就等17时11分,再一次响起自由的声音——《玛尔塔的祈祷》(Prayer for Marta/Modlitba pro Martu)。聚光灯打在歌手Berenika Kohoutová 身上,人们抬起头看上阳台,鹅黄的街灯打在他们脸上,他们的眼睛闪亮,鸦雀无声,就等自由的声音开唱。 “愿和平永驻吾土 让憎恨、妒火、怨怼、恐惧和争执消弭 让它们逝去 让它们逝去” 1968年,布拉格之春在苏联坦克的轰鸣入城中被迫落幕,同年八月,苏联领导的华约军队侵占捷克斯洛伐克,在这个高压的政治气氛下,国民歌手库碧索娃(Marta Kubišová)录制捷克语版本的“Hey Jude”——《为玛尔塔祈祷》,她也因此被迫引退。1989年,同样在民族大道上,哈维尔将“消失”20年的库碧索娃请到阳台上,唱出《为玛尔塔祈祷》,这首歌也自然成为民主的象征;当年支持民主的群众,也是这样仰头看上阳台。 此时此刻,听着耳边捷克人跟着歌手吟唱,看上阳台发亮的眼睛,歌声将30多年前后的场景交叠,心头止不住悸动。 六四后捷共对中共说:“我们也有可能需要在这里做相同的事” 入夜,去过国民大道的汉学家马定和(Martin Hála),坐在朋友Ivo 的地下室酒吧内饮捷克啤酒。一见面,他笑着就拿出手机给我看一张照片,问我:“你有看过吗?”然后指着坐在对面的 Ivo 说:“这是他。” 1989年11月17日,身在捷克的马定和(图右)头绑中文的“爱国无罪”头戴走上街头抗议共产政权,19岁的Ivo (图左)和他站在一起。(受访者提供照片) 照片中,是年轻的Ivo和马定和。1989年11月,28岁的马定和还是一名教师,特地从波兰回到捷克斯洛伐克,在广场参与和平集会。对天安门惨案仍心有余悸的他,用把头带写上中文的“爱国无罪”;当时只有19岁的Ivo还是一名大学生,和马定和并肩站在一起。如今,马定和是捷克查理大学汉学系系主任、智库Sinopsis 的创办人及总监;Ivo如今是酒吧老板,酒吧名为“ Kolíbka”,是摇篮的意思。 “11月17日是我的人生转捩点,也是改写我国历史的一日,所以每年我都会去国民大街走走,看一些展览。”说罢他呷一口啤酒,回想起当日情景,“我们嗅到有转变的气息,也觉得要尽快推动这个转变,只是想不到转变会来得这么快。”他当时相信共产党会倒台,只是时间问题。 先是1988年8月纪念苏联入侵的周年纪念日,后来是1989年1月,纪念两名以死谏反抗苏联入侵自焚学生的周年纪念日,但示威申请都遭到警察驳回,民愤使人们走上街头。当时布拉格几乎每周都有集会,11月17日那天,起初大约只有1.5万学生参加游行,但三日后,就有50万人涌入布拉格街道抗议,逼使共产党在11月29日终止捷克斯洛伐克的统治;其后的故事众所周知,哈维尔成为铁幕落下后捷克斯洛伐克的第一任民选总统,民主化进程自此开启。 当年除了累积的民愤,邻国匈牙利、东德都有不寻常的转变。六月四日,北京天安门事件震惊东欧,马定和整个夏天都跟朋友讨论:当学生向政权再多走一步,捷克斯洛伐克政府会选择跟学生协商,还是武装镇压呢? 直至九月,马定和对于流血事件的恐惧更加鲜明,他被传唤到斯洛伐克教育部为中国代表团翻译,几轮虚头八脑的讨论后,天安门事件终于被摆上台面。中方代表低下眼来,斯洛伐克方此时却对中方表示同情说:“最后,我们也有可能需要在这里做相同的事”,再转向马定和说:“年轻人,希望你会准确传译。”马定和自此回避翻译工作。 幸好,马定和的恶梦没有上演,反而顺利向民主推进,可是民主化后的捷克居然有长达八年走亲中路线,这是让他百感交集的。 四度获得捷克文学最高荣誉“苦土文学奖”(Magnesia Litera Prize)的作家Radka Denemarková 对于民主化后的捷克,似乎也有同感,认为捷克人生活在一个不成熟的民主国家,“东欧是一个特别的区域,在1989年后,它采取了一套共产式生活,拥抱新自由主义,可是民主需要其他价值。东欧国家从欧盟获取经济资助,但拒绝了法治、团结、人民尊严,以及机构的民主化转变。不幸的是,民族主义情绪在这里仍然大有市场,欧盟对此亦无能为力。” 谈及过去中国和捷克政府的合作,她直言:“世界上每个人对于中国的想法都是十分天真的。”她批评中国社会融合了共产主义及资本主义最差的部分,是一个野蛮的极权国家。但因为它的经济向好,于是人人漠视危险,“没有民主和人权的经济实用主义是危险的”。 立场亲民主世界的捷克总理Petr Fiala,在自由民主日也有到民族大道露面。(周记摄) 目前捷克跟台湾关系回温,她抱观望心态,亦鼓励他国以台湾为鉴,“台湾好比一张民主试纸,如果一个国家因为害怕中国而不认同台湾,代表该国并非主权国家,而是中国的裙下之臣。” 已经过去的天鹅绒革命固然是一个民主里程碑,但需要改变的,还包括人们的思想和警觉性,这也许要用上好几个世代的时间。 我忆起了自己在中国地缘政治班上的一个画面:从同学名单上的名字拼音来看,几乎一半都是中国人,由外国人讲述的中国故事,也普遍是中国人最水土不服的一环。有在职一段时间的上海商人同学兴致盎然地说:“我的外国朋友都说我不懂‘真实的’中国,我就想看看外国人眼中‘真实的’中国是怎样的。”随着课程从毛泽东时期起,说到文化大革命、说到天安门事件,教授问:“同学有没有什么意见?”面对提问,这名同学只淡淡说一句:“The past is the past。” The past is the past?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