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sney+新剧《西游ABC》（American Born Chinese）5月24日上线，一口气就放出了第一季的全8集。 这部剧集在杨谨伦（Gene Luen Yang）的原著、同名漫画《美生中国人》（American Born Chinese）的基础上，融入了中国古典名著《西游记》的故事框架，再搭配了几乎是“全亚裔”的主创和卡司班底，还未上映就将观众的期待值拉满。特别是本剧的卡司堪称《妈的多重宇宙》“同学会”，囊括了杨紫琼、关继威、许玮伦和吴汉章在内的“祖孙三代”，令不少影迷大为期待。而杨紫琼摘得奥斯卡影后当天，《西游ABC》亦顺势发布全新预告片，沾上这“高光时刻”。 《西游ABC》上线不足一个月，在北美评分网站已赢得不俗口碑，烂番茄指数96%、观众评分86%，MTC媒体评分73、IMDb评分7.2分。观众赞扬《西游ABC》对种族问题和文化差异的诠释，有评论称该剧堪称Disney+的最佳作品之一。不过，在大陆网站豆瓣，对《西游ABC》的评价分歧，仅得5.8分。负评包括“魔改”《西游记》剧情，“毁经典”、服装和妆容丑陋，但也有人看到剧集背后代表的文化内涵，以及在美的华裔二代移民的身分挣扎。 为庆祝AANHPI传统月（Asian American, Native Hawaiian, and Pacific Islander Heritage Month），白宫在《西游ABC》上架前，邀请该剧主创人员参与一场特别放映会，并由美国总统拜登主持活动。在活动中，关继威代表主创人员表示，《西游ABC》讲述的是一个介于魔幻和真实之间、关于十字路口的故事：华裔移民家庭如何选择和开辟自己的道路，将文化、影响力和价值观融入新的美国身份。 杨谨伦的漫画：“长着牙、会咬人的作品” 2006年，并非艺术科班出身且正在美国加州奥克兰一所高校任职资讯科技老师的杨谨伦凭借漫画《美生中国人》一炮而红，更斩获一系列大奖，包括 2007 年Michael L. Printz 奖，2007 年艾斯纳（Eisner Award ）最佳图画类新书奖，更跻身 “Booklist 十大青年图画小说”和“时代杂志年度十大漫画”。值得一提的是，《美生中国人》在 2006 年美国国家图书奖的评比中，入围青年文学类别最终名单；在此之前，还未有图像小说得以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更不用说是一本讲述华裔移民生活的图像小说。而杨谨伦也因此获得了麦克阿瑟奖（MacArthur Fellows Program），该奖项每年甄选出20至40名美国人或定居于美国的外国人，以表彰他们“在持续进行创造性工作方面显示出非凡能力和前途”。 在杨的这本成名作中，他完美地利用了中国神话故事《西游记》来放大和深化美籍华裔移民在追求身分认同之路上的挣扎、挫败与创伤，以及中西这两种文化的碰撞和交融，而方格漫画的表达形式既简练又诙谐，令读者在阅读时时而会心一笑，时而若有所思，是令人笑中带泪、掩卷沉思的佳作。它的创新和背后的深刻立意令《美生中国人》在推出后，即叫好又叫座。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 书中有三条看似独立的主线故事，第一条简化且重塑了齐天大圣孙悟空从统领花果山、大闹天宫，到被压在五指山下，最后赴西天取经的故事；《西游记》中的佛道思想被淡化，中国读者熟悉的各路佛祖和神仙，通通被简化为带有天主教色彩的“自有者”（Tze-Yo-Tzuh）。第二条线是有关一个生活在白人为主社区、安静、内向的美籍华裔男孩Jin Wang的成长故事。主要人物包括Jin在学校的朋友Wei-Chen Sun、 Suzy Nakamura，还有Jin暗恋的女生Amelia Harris、情敌Greg等。第三条线则像一出怪诞的情景喜剧，讲述的是一个普通的白人男孩Danny以及他行为怪异的华裔表哥“Chin-kee”之间的故事。三条线各自发展、互不干涉。直到书的终章，杨谨伦揭晓了这三个看似不相关的故事之间的联系：因为拒绝自己的华裔身分，Jin疏远了朋友，把自己幻化成了“普通的白人男孩”Danny，而Chin-kee正是孙悟空用“七十二变”扮出来的人物，Wei-Chen则是孙悟空下凡修炼的儿子。在故事的结尾，Jin重新认识了自己，与好朋友Wei-Chen重修了关系。 这一中西合璧的作品很早就被好莱坞注意到，曾有制作人在2008年接触杨谨伦，希望藉着北京奥运的热潮，将图像小说搬上银幕。但杨谨伦有他个人的担忧。在《纽约时报》的专访中，杨坦言，当时的好莱坞和主流观众还没有准备好去接受以亚裔为主角的故事。另一方面，他也担忧书中的冒犯性角色“Chin-kee”会被错误诠释和演绎。 在漫画中，“Chin-kee”这个角色代表的是西方社会对华裔刻板印象的顶点，是在恐惧、敌意和歧视下被创造出的虚构角色。“Chin-kee”这个名字也来源于侮辱华裔的词汇“chinky”。在《美生中国人》中，Chin-kee穿着中式长衫、留着辫子、呲着龅牙，满嘴“Chinglish”，吃着可疑的“猫头便当”，还会对着白人女生唱不合时宜的歌。对于杨谨伦来说，Chin-kee是一个仿佛在他心中一直“闹鬼”（haunting）的角色，而创作Chin-kee的过程犹如驱魔仪式（exorcism）；心魔只有被画到纸上后，“才显得渺小和可控”。 Chin-kee就是这部作品的“獠牙”：尖锐、直白、血淋淋。要将《美生中国人》搬上银幕，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处理Chin-kee这个角色。不然，整部作品将失去它的立意，更可能会强化对华裔的错误刻板印象。 金牌团队加持：《美生中国人》的商业化 2017年后，《美生中国人》遇到了金牌制作人游朝敏（Kelvin Yu）。游朝敏编剧和担任执行制片人的《开心汉堡店》（Bob's Burgers）曾六度被艾美奖提名，并在2007年赢得“最佳动画节目”的奖项。此次，游朝敏和他的哥哥游朝凯担任《西游ABC》的编剧和执行制片人，并邀请杨谨伦加入执行制片人行列。而曾执导《尚气》的德斯汀·丹尼尔·克雷顿（Destin Daniel Cretton）则担当此改编作品的导演，是十分豪华的制作团队阵容。 《西游ABC》也因此从华裔男孩的“喃喃自语”和心理独白，一跃变为充满商业气息的校园喜剧。这一次，更沾了“三超”：超自然、超级英雄和超能力。 相比杨谨伦的《美生中国人》，书中Jin的高中生活和《西游记》中孙悟空的故事交替进行，以建立了Jin试图融入美国高中的困境和孙悟空寻求自我认同旅程之间的联系，《西游ABC》则将现实和奇幻世界打通，电视剧尽情发挥小说中未曾详解的神话故事，结合校园喜剧的设定，增添了新的角色、情节以及张力。 电视剧中，主角王进在一所美国高中就读，一心想低调生活，做一个普通人，但他遇上了转学生维辰。维辰事实上是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儿子，他来到人间，是要阻止牛魔王的叛乱，拯救天庭和俗世这两个世界；而维辰相信，王进是他达成目的的引路人。 与《尚气》等漫威作品不同的是，《西游ABC》并没有炫耀超级英雄的超能力或是超级英雄的养成，而是从历史中截取神话，融于由神力牵引的动作/校园/成长剧情中。在这个现代故事中，有大量的特效和武打镜头，也有通俗的校园场景：学校餐厅、派对、足球赛场，以及以“拯救学校和社区”为目的的超级ending。 《美生中国人》的读者会发现，《西游ABC》添加了新的角色，包括王进的父母（略为强势的家庭主妇vs颇保守的父亲），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杨紫琼的演绎令这个角色异常讨喜）。猪八戒、沙僧、牛魔王、铁扇公主、玉皇大帝、东海龙王、济公、石矶娘娘等角色也有出现，整一个《西游记》故事框架虽有些“乱入”和改编，但仍不失完整性。 而让杨谨伦颇为困扰的角色Chin-kee，变成了由关继威饰演的Jamie Yao。Yao是一名亚裔演员，曾在九十年代情景喜剧《无可修复》（Beyond Repair）中扮演“Freddy Wang”这一角色。 Freddy的喜剧形象集亚裔刻板印象为一身，配合口头禅“What can go wong？”和电风扇砸头的镜头，成为流行的梗图素材和被取笑的对象。 Everything Asian, Everywhere All at Once 所有有关亚裔种族和文化题材的要素都能在这里被找到。 《西游ABC》毫无意外地聚焦了亚裔题材中常见的代际矛盾（孙悟空也有育儿问题）、亲子关系（进和他的父母）、亚裔难以融入主流的困境（进和学校同学的互动与相处说明了一切）、无处不在的微歧视（Micro-aggression）等等。不论是孙悟空和牛魔王的昔日情谊还是进和维辰友谊火苗，甚至是最后一集，进将牛魔王的心理活动对比自己的矛盾和痛苦，都凸显出美籍亚裔在困境之下的心境：一方面，受制于东西方文化的矛盾和冲突，亚裔移民为了适应生活、尝试融入群体，免不了衍生摩擦与冲突；另一方面，即便已是美籍身分，生长于异地，但亚裔仍无法改变存在于血脉、世代间的问题。在两个世界的碰撞下，这样尴尬的处境为他们设下了重重束缚，在重塑身分的过程中，也让他们不断怀疑自身的价值。 《西游ABC》豪华的卡司和细致的场景和道具，更为这一主旨的表达锦上添花。除了上文提到的杨紫琼、关继威、许玮伦和吴汉章外，吴彦祖、杨雁雁、黄经汉的演技，钱信伊、欧阳万成、柳波的加盟，甚至是两位少年主角王班（Ben Wang）和刘敬的表现，都是可圈可点。而剧中的一些小细节堪称经典，从食物（凤爪煲汤、中药粉），中式笑位（观音囤积的调味包、组装的咖啡桌、自助餐厅梗），再到剧中的配乐（甜蜜蜜、心太软），甚至是演员之间英文与中文的流畅切换，都令亚裔观众有一种身临其境的熟悉感，因而产生认同和共鸣。 杨谨伦曾表示，在成长过程中，他一直感到自己是这个国家的客人：“我们尝试做一个好客人，不捣乱，因为美国感觉像是其他人的家”。这种身分的措置和不适，让他在《美生中国人》中为“孙悟空逃出五指山”画下充满哲理的一页：“You are free and enpowered when you realize you are a monkey。” 只有诚实地面对自己，才能释放自己，才会知道如何改变自己。和这句话一样，《西游ABC》想要做的，是通过极富代表性的剧情、人物性格和设定，赋能亚裔。 不可避免的“迪士尼化”？ 虽然《西游ABC》在演绎亚裔的种族和文化冲突上有着突出的表现，但遗憾的是，它对“天庭”这一故事支线的交代就略显不足。 从头看到尾，这八集电视剧并未预留足够时间交代与《西游记》有关的故事背景，可能会让非亚裔观众感到困惑，也会让熟悉《西游记》故事的亚裔观众心生抵触；这也是为何有豆瓣网友表示不接受和不理解本剧剧情的原因。事实上，到了最后一集，部分观众可能仍不清楚牛魔王叛乱的目的和计划到底是什么。根据剧情推进，若进就是“第四卷轴”，又为何会因与金箍棒接触，就让这一神器迸出万丈神力？而在最后时刻，进和维辰为激怒牛魔王、逼他现身的计画也显得经不起推敲。 剧集虽然强调“所有事都是联系在一起的”，有一种朴素的“万物宿命论”，但却缺少好像原着那样、在无厘头下的深意，或是一种激发禅意的顿悟。在《美生中国人》中，孙悟空的人生旅程是从傲慢到谦卑，从自我中心到启悟的转变。这种转变带有宗教色彩，是一种顿悟、也是“神启”。但在《西游ABC》，却只剩下吵闹的高中戏剧和充斥着打打杀杀的武打对手戏。 虽然关继威在饰演Freddy Wang时的真情演绎相当动人（与他自身经历也是完美结合），也触动了种族刻板印象这一敏感的社会问题，但与原著里的Chin-kee相比，仍然稍嫌温和且不够力。不知是否因为迪士尼出品的关系，哪怕是严肃的种族歧视问题，都被蒙上了玫瑰色的滤镜，要拼一个“大团圆”结局。《西游ABC》中，进所遭受的大多是微歧视，最严重的不过是1、同学将他的意外剪接成网络短片流传；2、高中校长对进及其亚裔家庭的刻板印象，这些歧视行为，纵然是冒犯和无礼的，但都不是出于偏见和敌意，而是无知，更未达结构性歧视的核心。在《美生中国人》中，针对亚裔的歧视就显得更为直白和严重。在Jin转学的第一天，就有同学对Jin说“中国人都吃狗”，以及编造他与另一亚裔女生有着包办婚姻的流言蜚语。 当然，如果与八年前同样是以华裔少年为主角的情景喜剧《初来乍到》（Fresh Off the Boat）相比，《西游ABC》显然在表达上告别了罐头笑声的加持，而变得更有代表性和更深刻。于此同时，第一季结尾也留下了悬念（为什么铁扇公主要抓走进的父母呢？），也许所有未解答和未说圆的故事能在第二季里得到解释，或更好的提升。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