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大陆也有家庭外佣吗?这可能是一个不太经常被看见的族群,但事实上自改革开放后就已经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是一群隐身在法律缝隙之间的人,藏身在中产以上的家庭大门背后。相对于香港、迪拜等地一个月三四千的工资,在中国的外佣通常能拿到更高报酬,但没有法律支持的现实,也使他们面临灰色身份的尴尬,更可能成为劳工权益得不到保障的弱势群体。 家佣,一个“女人对女人”的制度 Carolina爱吃,最爱面包和咖啡,她总笑道,我吃太多,一天四顿,但现在生活在中国大陆,最麻烦的是不能出门。她没有工作签证,一旦出去,被警察发现,就要遣返回菲律宾。 “我怎么能被遣返呢?我不能回家,我有三个孩子,他们需要上学,我丈夫没有工作。我还没准备好,我想在这里工作得更久一些。” Carolina今年45岁,如同许多在中国大陆的外佣,她此前已经在其它国家工作数年。 2012-2014年,她在阿布扎比为一个七口之家工作,2014返回菲律宾后,在本国为一个中国家庭照顾孩子,2015年她去香港,在那里为一个三口之家工作了三年。但这些地区的薪水远低于中国大陆,在迪拜每个月1500迪拉姆(2700元人民币),香港是3900港元(3300元),而在中国大陆,她一个月能拿到8500元。 自改革开放后,中国大陆已经有外佣身影。但实际上1996年中国颁布《外国人在中国就业管理规定》,规定出于对本国劳动力的保护,不允许个人及家庭雇用外籍劳工。尽管此后在2017年9月、2019年1月等多次传闻,称中国将开放菲佣市场,一度引起网民热议,但其后都被证实是假消息。目前,约有10-20万菲佣在中国非法打工,成为“黑工”。提供外佣服务的中介公司五姨家政的工作人员告诉歪脑:目前国内大部分客户用的外佣,都是用国内旅游签证入境;也有少数拿工签的合法菲佣,但这需要客户有国外身份,或是持有回乡证的港澳台身份。 Carolina来大陆快两年了,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菲律宾女友的雇主介绍,在山东一个四口之家。女主人28岁,在银行工作,Carolina为她照顾两岁的小孩、打扫卫生。雇主待她不错,给她购置生活用品、借手机给她打电话,她为她们工作了17个月,最终却因为雇主的婆婆而决定辞工。婆婆或许是嫉妒,她总会来家里,爱生气,会指着Carolina骂,问雇主,你怎么又给她买东西? 香港岭南大学社会政策系教授陈效能曾在调查中指出,住家外佣是一项“女人对女人”的制度。女主人和外佣可能会竞逐孩子的亲密感,女主人的婆婆可能也因为“妒忌”而对外佣有所敌意。而且零和游戏中,增加外佣权益,同时则是加重家中女主人的家务。 外籍家佣和中国阿姨 Carolina在中国的第二份工在上海,每月薪资由山东的8000涨到8500,依然是在一个四口之家:一对夫妻、两个孩子,需要照顾的同样是更小的男孩。这次还有一个中国佣人和Carolina一同工作,她不是住家保姆,职责只是煮饭和打扫卫生,Carolina则负责照顾小孩。中国社会新闻里,偶有出现本地保姆虐婴事件,对雇主来说,受过专业训练、作为异乡人的菲佣或许更值得信任些。 2020年,中国海南改革发展研究院院长迟福林建议,在RCEP签署背景下,海南可放开菲佣等家政服务市场。许多网友表示,这是挤压中国中年妇女劳动力的就业空间,也有一些人认为”国内家政行业水平低还贵,开放菲佣后的竞争压力有利于提高行业素质。” 国内家政人员的学历多以初中为主。而以47岁的Chona为例,其实曾在大学学酒店管理,在菲律宾还有过自己的生意,卖了十几年海产品,却因为丈夫酗酒且有外遇的家庭问题想要离开,菲律宾不好离婚,出国做外佣则成了一个出口。她最初是去中东阿曼,月薪2700人民币,才是中国的三分之一,她来中国,月薪有8000,留1000给自己,其余拜托菲律宾女友寄回去。 在北京望京地区的家政公司门店,五六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国女士戴着口罩并排坐着,她们多是来自中国河北、东北等地区的家政从业者。店长张秀娟告诉记者,这些“阿姨”的工资在6000-8000元之间,8000元通常是有三五年经验的,简历丰富,包括能做出一桌好菜。如果雇主不希望阿姨一同住在家里,需要额外交500元的房租补贴,阿姨就会住在中介公司安排的房子里。 身为外佣,Carolina没有这个选项。在上海,她和雇主9个月的小孩同住一屋。但只是照顾小孩这一项任务,就已经让本身是三个孩子母亲的Carolina劳累不堪。她一边说在中国遇到的人都很“nice”,但一边重复了许多次:最大的问题是我无法休息。婴儿无法睡整觉,有夜嗨、夜奶、夜闹,一晚上她不得不起来三次,12点半、凌晨2点半、5点,早上7点左右又起床。Carolina为上海这个家庭从7月工作到11月,未休息过一日。“一天,哪怕一天。”Carolina说,自己实在太累了。 这份工结束后, Carolina在上海无地可住,一星期前她来到北京燕郊,住在菲律宾同乡家,期望能再找到一位雇主。她的大女儿在菲律宾上大学,她不希望她将来出国打工,宁愿自己在中国待久些,“看雇主,她要我待多久我就待多久。“她本来这样说,后来无意中透露一个数字:五年。她还计划在这待五年,差不多存够在菲律宾买房子的钱,她就回去。那时候她就50岁了。而眼前她仍很担忧,因为疫情许多雇主都辞退了佣人,工作并不好找。 更多钱、更多空间,不意味着更多保障 Dita在北京做外佣的工作就因为疫情受到影响。她为一个家庭工作了两年零五个月,工资从6500元人民币涨到7500元,通常每年年底都会涨500,但今年年底,雇主却再三拖欠工资了。 只知道疫情下老板生意不好,但具体什么生意Dita并不清楚。她来自印尼,中文说得好过英文,菲佣称雇主为Sir、Madam(Mum), Dita口中他们则是老板和老板娘。 老板娘只有25岁,除了偶尔出门买菜、见朋友,她几乎每天都待在顺义4千平米的别墅。这是个有游泳池、球场和花园管家的豪宅,男主人不常住这,他们的卧室在二楼,Dita的房间则在最外边靠近车库的地方。 别墅里曾有七个工人,工资越给越低后,有三个中国籍佣人辞职了,现在只剩司机、两个中国阿姨和Dita。在这里,两个中国佣人分别照顾家里两岁和一岁半的小孩。最大的孩子六岁,没有保姆阿姨时,Dita有时帮忙看护,同时她做早餐、打扫卫生,教新来的阿姨也是一项工作——家里一年换了10个阿姨。Dita说,可能也因为老板娘的性格。工作没时间表,老板娘想法经常变,本来说今天大扫除,等Dita做完早餐,她又让去照顾孩子,Dita被弄得忙不过来。 比起在香港做外佣时逼仄的空间,现在在大房子里,Dita有自己单独的房间住。但事情都是相对的:大房子意味着巨大的清扫工作量,工作会累些。Dita看来,这就两相抵消,“都差不多”。她也只有打扫卫生时,才可以去别的空间。 两年多来,她偶尔和老板娘出门买菜,房子靠近机场,开车去最近的菜市场也要一个小时。 Dita今年33岁,在中国做外佣,这个年纪算小的。她高中毕业后就出来打工,在台湾当了四年外佣,又去国过香港。若要比较,她认为自己在香港时最开心,因为每周日都可以出门、见见朋友,买些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而在老板家里,Dita只能早餐给自己炒一个菜,用两顿,中午和晚上吃。Dita是回民,不能吃猪肉,何况雇主也会特地叮嘱哪些食物是给孩子的,不能动。 香港记者苏美智的《外佣》一书中提到,在香港,外佣们即使有苦水,但休息日也会是发现世界的日子,遇上的人和事都跟自己见过的大不同。她们感受到的是”解放“,因为香港的生活提供了独立和自由。 Dita在中国学到的“解放”和新潮的一件事是用拼多多。曾经别墅里有个中国佣人用自己银行卡帮Dita开通微信支付,现在Dita收工资便用自己微信,也用“拼多多“买自己的牙膏、内衣等生活用品。空间大、网购发达,但“自由”还是没有的——虽然Dita不会直接使用这个词,她会说“不像在香港,可以出去逛街”、“不能去外面、心里头很闷”、“压力很大、想放轻松”。 那还想之后继续回香港当外佣吗?Dita说自己应该也不会再回香港了,她计划是等再在北京做几年赚够了钱,就回印尼自己做做生意。 丈夫在她出来做外佣时跑了,还有一个儿子,今年4岁,Dita会跟他打视频或发短信,问他功课,现在外婆在家照顾他。“但是孩子慢慢长大了,总不在妈妈身边也不好吧。” 中国的外佣市场,未来可能开放吗? 相对Dita和Carolina, Chona在中国做外佣的生活,没有那么闭塞。她最初在温州,还经常一个人去市场,买菜或买衣服,就用翻译器跟当地人对话。温州合约一年到期后,菲佣朋友给她在河北找了份工作,河北的家庭喜欢出去旅游,这也成了Chona辞掉这份工作的原因。她跟着这家人去了山东、北京、内蒙,他们自驾游,但Chona很害怕长时间坐车。 在中国“游”了这些地方,但她甚至连旅游签证都没有。她只有去越南的签证,2019年,她从菲律宾飞去越南,越南有中介公司的人接应,一车拉着10个佣人就开车去了中国广西。在那外佣们又分别去了上海、北京等不同城市。 虽然不合法, 但外佣需求仍然存在,且有利可图,有中介机构就会通过隐蔽方式将外籍佣人带入境,介绍工作。中介公司收取雇主“服务费”,记者咨询的两家,这种服务费分别是18000元和15000元一年。面试完、确定聘请意向后,雇主作为甲方,会和外佣(乙方)、中介公司(丙方)签署合同。 在上海某家政公司的合同里,记者看到,雇主除了付给中介公司一年服务费外,外佣月20%的工资也要转给中介作为“中介费”。合同表明,外佣工作期间,疾病费用、造成的各种损失都自行负责,而中介的义务只有两项:在一年内雇主如果不满意聘请的外佣,包换;为雇主提供外佣的健康证(非体检报告)。 在香港,法律规定雇主要为外佣买劳动保险,如果外佣被要求做合同规定的家务以外的事,外佣也可以告诉雇主这是违法的。但像上面这样的合同是中国外佣市场上的普遍情况,甚至情况可能更糟糕。李曼在北京从事缅甸语翻译工作,她说自己会时不时去派出所兼职翻译,帮忙翻译的人中,许多是缅甸外佣,被中介公司骗来国内,李曼称,有些雇主甚至把这些缅甸佣人当“奴隶”,让她们干活,不给钱,外佣由此逃出来,有些则是钱被中介公司拿去。 曾经有相关中介被司法机关以“组织他人偷越国(边)境罪” 处罚,外佣也被遣返,一旦遣返,则不再能入境中国。 出国前,Chona在菲律宾接受了两个月训练。《外佣》中采访的菲律宾家务工海外训练中心的导师认为,一个成功家务工要有主动性,别等雇主开口才做,要从早到晚保持笑容,尤其是如果服务的家庭有孩子,笑容更不可少。 Chona在谈话中也体现出这种训练。她说:“如果你爱你的雇主,你会做到最好,我爱我的每一个雇主。”但她乐于换不同的雇主,说自己喜欢改变。换来换去,最怀念的是温州的女雇主,当然,如果这位女主人不经常“aah”发出刺耳声就好了。现在Chona和她还有联系。Chona说自己会和雇主互相分享生活,关于孩子、家里的烦恼,以及她是如何在去年因为一场流行病变成了孤儿。 Chona的四个家人都因新冠肺炎去世,2020年8月、11月、12月,她的父亲,叔叔,叔母和侄子一个个死去时,Chona仍在中国工作,她没法回国,只得雇主一笔钱,让她买丧葬用品。 拿着比合法地区可观的报酬,但面临的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隐秘、随时可能被遣返的担忧、工作待遇没有法律保障的危险,中国的外佣就这样隐形的生活在一些中产以上家庭之中。不过2017年4月,在上海浦东公安分局出入境管理办公室,一名44岁菲佣成了办理居留许可的第一人。上海为引进高端人才,在2015年7月和2016年6月分别颁布了“十二条”和“新十条”政策, 明确满足条件的外籍人员每家可聘请一名外佣,办理居留许可时,雇主需要提供经济担保、保险、与雇主签订的劳务合同等。 但这是否代表Carolina、Dita和Chona们即将获得一个名正言顺的工作身份,结束这种地下生活呢?恐怕言之尚早。 “但是生活还得继续。”在与记者分享完自己从小老板变成外佣、疫情中失去亲人的故事之后,Chona说,“我没问题的,看我的脸。”她又咧嘴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