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 年 5 月 27 日晚上,台湾疫情三级警戒再延后的前一天、民众情绪最接近紧绷的时刻,巴奈(Panai)展开了近一个月的写歌计划。她每天都在社群里直播、演唱一首新的创作:《单人房间》描述住在隔离防疫套房的生活、《一四二九》叙述朋友的家人确诊了,从人变成冷冰冰的数字⋯⋯主题沉重、残酷,但她具有倾诉感的歌声,宛如一双厚实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听者的焦躁。 不过巴奈不好意思地说,起初会这样进行创作,只是为了解开自己情绪上所遭受的难关:“疫情对我来说,是人生经验里从未有过超级新的体会。我只能透过写歌,才让自己比较舒服,要不然会觉得很忧虑。写写唱唱,心情就好很多。” 那问她,有没有想透过歌声,传递给听众什么样的感受?巴奈笑答:“很简单啊,就是说自己想讲的话——即使我在控诉着自己的窘境,即使我要处理压垮自己内在的苦痛,我也从来没有放弃过我自己,我永远盼望着困难能被解决。就像我听歌,如果听不出音乐想表达些什么,我会跳过。对我来说,只有好听,是完全不够的。” 成为歌手,是在一路上拼凑回自我的根源 如何用肉身与心灵碰撞自我价值所产生的各种挑战,一直以来都是巴奈不断在处理的人生课题。 现年 52 岁的巴奈,多以社运民谣摇滚歌手身分被广受人知。长久以来,她与她的伴侣那布(Nabu Husungan Istanda)投入一个又一个的环境运动,从过去的反核废料、反美丽湾、为南迴而唱,到现在仍在进行的争取原住民传统领域运动,她与那布也从凯道扎营,转移到二二八和平公园抗争至今,早已超过上千个日子。 这个月初,适逢台湾原住民族日,巴奈在脸书上感性写下:“每个原住民族群差异这么大,何时能让每个族群自己决定自己想要纪念的日子,或者想要纪念的内容以及纪念的方式?就像马跃(导演马跃比吼)常常讲的,每个族群本来就是有自己的姿态,就像绽放的花朵,各自差异的美。” 巴奈受访时说:“你看我这几年在议题运动上的坚持,倒不是想追求什么时候能够成功。其实,我只是最不想放弃,是自己对生命价值的追求。” 身为阿美、卑南族混血的巴奈,从小却用汉人“柯美黛”的名字长大。她说,自己是第一代失语的族人。当时台湾的社会氛围歧视原住民,国家也不予许他们使用族名,家人为保护她,只敢教她说台语,她此错过学说族语的机会。后来,巴奈家道中落,辗转在不同亲戚家漂泊。她笑说自己课业不好,所以十来岁离家便靠四处驻唱维生,年轻时怀有明星梦的她,却又经历被签约的滚石唱片公司冷藏六年的时光。她的青春就这样子不停失根。 直到 1995 年,巴奈加入致力推广原住民乐舞文化的“原舞者”,被原舞者艺术总监懷劭.法努司询问了是否有族名,才首次意识到自己遗失了原来的名字。那刻,她明白在认识自己与成为自己之间,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原来文化传承不只语言,所有的一切都要被延续,食衣住行育乐都需要与土地紧紧相连。”因此,巴奈在 2000 年接受角头音乐邀请时,决定将那些写着的,关于成长遭受的各种挫折与荒唐、关于身分认同的挣扎,通通梳理进她的首张创作专辑《泥娃娃》中。原住民的乡愁与流浪,多年来感动无数人。 也是那一年,她替自己刚出生的女儿登记户口时,正式把自己的汉名改回了族名。《泥娃娃》象徵着开始找回自己,巴奈就此新生。 巴奈回忆,制作《泥娃娃》时,自己处于一种个人意识强烈、没办法被他人左右作品的状态,因此制作团队只能贴着她的想像做音乐。“或许,是当时生活太惨淡迷惘了,写歌成为我唯一的出口。那些歌的性格太过鲜明,只要一唱下去,就一个故事,歌者的形象也就这样塑形,真的很难被改变。” 巴奈满怀歉意说,所以当时的音乐伙伴们比较辛苦,只能听从自己的呼吸决定很多事情。 但巴奈没想到的是,这一张十分自传式的音乐作品,竟像薛西弗斯的巨石,不知不觉替许多当代原住民在社会遇到的困境发声;亦让有着低喃嗓音的她,就此被赞誉为“台湾最有重量的声音”,引起许多人的同感。 现在想要的,是要有更多的刺激感 “《泥娃娃》有收录一首创作叫《不要不要讨好》,每次对麦克风大声唱这首歌,那句‘为什么不能追求梦中的天地’,其实是在挑衅台下的观众,要他们醒来,希望他们能忠于自我。同时,也对着麦克风前的自己说:‘你不是有想法吗?有,就要去做啊。’”本来语气轻松的巴奈越说越激动:“在过程里,我发现自己最没办法放弃的是,到底还要不要当歌手?我还要不要在麦克风面前当巴奈?如果我放弃面对自己,回家那简单,买一张火车票,七百多块而已。” 巴奈自陈:“或许《泥娃娃》在听觉上是很苦闷的,但里头却超级热情,很想要解决自己的困难,那个慾望是很强烈、很炙热的;可是当做《爱,不到》反而是另一种状况——从以前写的歌里,发现自己已经活成另一种我,等于是现在的我在唱以前的我,整个内在的转变是无法预期的⋯⋯” 《爱,不到》是一张于 2020 年底问世的新专辑,也是她出道多年来的第二张创作专辑。她找来萧贺硕统筹,携手音速死马郑各均(小各)、班多钮手风琴手李承宗共同制作。作品收录的十首创作皆是旧作,以冷冽、前卫的电气探戈作为主要编曲架构,重新诠释着自己过往写给爱人们的恋曲。这张专辑,让巴奈首度入围金曲华语女歌手奖。 她唱的,不全然是甜蜜的情话,多数都是无疾而终的感情,如主打歌曲《错以为了吗》讲诺言与被背叛、《难题》是远距离恋爱的思念、《爱是什么?》从原先对自我的质疑唱起,到最后加入一段新写的歌词,反思“原住民族群与当今执政者的关系”。 《爱,不到》的专辑简介中这样写:“巴奈生命里爱的进退或许是她现实境况的比喻,也可能仅仅是强悍背后的软弱,女人的小小心事。但述说便是一种行动,敢于让自己被诠释,则是另一种自由与反抗。” 那为什么是用电子乐?“因为以前做的音乐只有巴奈的呼吸,大家都在等巴奈把这一口气唱完。但这次,我希望用电子音乐固定 BPM 的律动,做到这件事情(呼吸),等于是一种宣告,我没有要让你等(我的歌声)。”这或许是巴奈性格中最可爱的调皮。“我想让原本听习惯我音乐风格的人摸不清头绪,因而产生惊吓感,我想要吓吓他们。” 之所以选择探戈,巴奈解释,很像是谈恋爱的双方在做角力对决。探戈发端于情侣间的共舞,最初男性皆为支配的角色,需要引领女性所代表的被支配者。然而,有趣的是,两人牵起的掌心都还是必要双方的出力,并以其中一人为支点,抓准时机才能交换重心,若另一人不想配合,便容易失去平衡。彼此要靠彼此的身体力道互相牵引,才能在急促强烈的节奏中,感受到方向。 “当你知道身体变成被支配的情况时,但你不愿意妥协,那支配者要怎么办?只能谈判啊。”因此,你必须随时保持在有机的状态,才能随机应变各种情况的发生。不仅如此,巴奈以及工作团队(包括企划、设计、宣传)更一起上了几堂舞蹈课,只为了揣摩出不同状态发生的可能。“在任何声音都还没动工前,所有人都先去上探戈课。只有亲身体验过,才能真正理解在做的事情是什么。” 唱歌是不受限去挑战更多未被开发的领域 那巴奈理解到的事情是什么?是想专心当歌手,巴奈更享受于在制作过程中被支配的角色,她笑说,这回给自己的工作目标,是当一个“成熟”的好歌手——她把选择权交给信任的团队伙伴,当制作人希望她给出什么样的声线表情,尽全力拿出最合适的声音作呼应。 对此,萧贺硕回应,巴奈是天才型的歌手,但她并没有把才华做为武器,反而是沟通与包容。她总不停探索,接住悲喜、释然而坚定:“在录唱时,巴奈每一道都尝试给出新的东西,即使是微小的差别,我会听到她在体感跟在音乐里的自由,是没有迷惘,也不执着的,非常当下。当然可能会有尝试失败的时候,更可能会有超出预期的惊喜,但无论如何,总是充满生命力。我们只有一个巴奈,只有她能像她这样唱歌。” 巴奈补充,自己会习惯在唱歌时去找不同的可能性,不论是挑战自己,亦或合作同伴们的。 好比,在 2020 年的简单生活节,受邀担任落差草原 WWWW 的演出嘉宾。她就提出希望乐团在表演时能有更多人声运用的要求,唱得好不好是一回事,有去感受唱歌这件事情才有意义。巴奈请那布帮落差草原 WWWW 上课,于是他们便在二二八和平公园对着高楼大厦大喊做发声练习。 来自布农族的那布,以俗称“八部合音”的小米祈祷丰收歌(Pasibutbut)讲解其概念。这是一种祈祷小米丰收的布农族传统祭典音乐,透过自己的声音叠在他人的声音上,做多声部重叠的自然泛音产生和声。他们发声由低往上升,直到唱出最高音域的和谐音,藉此感动天神。“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虔敬的心。你可以完全决定你要用什么声音去祈祷,因为祈祷是没有对错的。” 在与那布十几年的相处中,这个念头更不时给了巴奈许多养份与启发。“我们的养成是西方乐理,会有很精准的十二平均律,我们会很介意音有没有唱准。”但那布却说:“你发出来的声音是没有错的。不管你唱得好不好,声音是天赋,怎么可能会有错。” 少女的烂漫,母亲的温柔 重新整理回忆也是这么一回事,从没有对错。那些所经历的,都是上天给的礼物。不过巴奈却自嘲,原以为那些情感早已经都过去了,如同这些歌的 demo 早被遗忘在自己房间角落里。没预料到的是,配唱过程里,眼泪还是不争气一滴一滴掉了下来。 但这并不是曾经太过年轻的感触,回首那些少女时代所谈的情情爱爱,巴奈说得坦然:“以前只想有人爱我,想有人可以去爱,想有个对象。有一点年纪后才发现,我其实想要的是一个好的关系。我还是会渴望自己是在幸福的,那是我一直不变的追求。即便到现在,我每天都觉得要有能力让自己活得开心。” 听巴奈说话,彷彿能看见她依旧保持着少女对万物皆热情的状态。尽管生活的苦难并没有减少,但都从没被岁月的刀切割掉个性里的乐天与烂漫。 如今,对已年过五十的巴奈,唯一会感到揪心的,是自己孩子的存活问题。“说实话,我蛮难过的。我女儿今年二十岁,我这些年做了很多努力,都是为了守护她的自由。(疫情)显然让我们来到一个不管如何守护都无法自由的世代。已经不是想努力就可以了,只能等,还要有很好的运气。那是一种无助的感觉,自己变得很渺小,也不是说无力感。你不能无力,我不觉得无力感是有出路的。” 巴奈眼框突然湿了,呼一口气,望向远方继续说:“但我们比世界很多地方已经好得不了,我们还轻松度过了一年又四个月。当然对病毒来说,它只是想要活下去,我们更是。共存是很重要的议题,我们需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找到平衡。” 这是巴奈体内有着的以柔克刚的韧性。就像她的音乐一样,总不断提问、沟通,勾勒深觉的契机;又能温柔接住在现实生活中一次又一次失望、伤痕累累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