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我们抵达了台湾乐团落日飞车自组厂牌“夕阳音乐”位于东门的工作室。空间的摆设走混搭风,里头精巧摆放着他们从各国收集来的纪念品、玩具。在没办法出国的日子里,落日飞车主唱兼词曲创作国国(曾国宏)在周间的一整天,几乎都待在这里。 好似停滞的日子里,多了更多审视自我的可能。“每个月偶尔会突然想到,自己的护照还在吗?会很担心,万一哪天可以出国了,结果护照不见了。这一两年,我活在台北已经转化到另外一种心境,是要试着静下自己的心。”国国语毕,腼腆地笑着。 毕竟,若非遭遇疫情的缘故,这一支来自台北、五人编制的乐团落日飞车,基本上不太会停留在同一座城市超过一个星期。这几年来,他们用充满迷幻感的英文复古情歌,征战了全世界各大大小小的音乐节、Live House。如今,落日飞车在 Spotify 每月的听众累积超过 80 万,成为许多海外音乐人最想合作的梦幻乐团之一。今年,他们将二度角逐金曲奖最佳乐团。 只写英文创作、只做华语金曲翻唱的台湾乐团 作为一个唱英文歌风靡全世界的台湾乐团,落日飞车的创作是如何炼成的? 国国说,他发现一个理论,任何事情只要有融合的手法出现,便能让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能找到一些有趣的共同连结。以古典印象乐派代表人物德彪西(Debussy)为例,这位作曲家在深受浪漫乐派作曲家前辈影响下,拣选结合了东方音乐的五声音阶、爵士乐等元素,最后开辟出一条独树一格的路。“像我都是用中文先决的逻辑去写英文,确实让我们杀出一块足够暧昧的区域。” “不过会用英文创作,并不是我英文好,而是我把语言当成一种乐器。”国国对此浪漫地解释,这样写歌会成为一种“转译”的过程,产生新的美感。对他来说,尽管能写出完全正确的文法,但语意上的表达却骗不了人,仍会让有英文母语背景的人听起来,产生似懂非懂的模糊地带。恰如乐团代表作之一《I Know You Know I Love You》,便是语感“台味”的英文情话,欧美乐迷却因这般台洋混血的叙事而入迷。 Watch the sky you know I like a star shining in your eyes Sometimes I wonder why I just wanna hold your hand and walk with you side by side I know you know, I love you babe I know you know, I love you babe Just want you to know I love you, I love you, I love you, I love you, I love you I love you, I love you, I love you, I love you, I love you ——《I Know You Know I Love You》 当然这样的暧昧感,不只发生在语言上,曲风亦是。 2011 年成团的落日飞车,首张专辑《BOSSA NOVA》走英美六七〇年代的另类摇滚;中间休团三年后,在经历团员变革后复出,推出走浪漫 Chill 风的新 EP《Jinji Kikko》,让一票青年听了费洛蒙喷发,曲风被乐迷们戏称为“怀孕摇滚”。紧接着的《CASSA NOVA》,又玩起了八O年代的成人抒情摇滚,听感更加洗链。直到 2020 的新作《SOFT STORM》融入了更多合成器的迷幻音色,加强了更东方视角的仪式感。“我们想做的,是混合了音乐历史上的各种元素,以及尝试更多乐风,想把这些事情放进飞车的音乐,然后热压成一块,让每道乐符都有难以预测的新鲜感。” 如同落日飞车翻唱的中文歌,从任贤齐《我是一只鱼》、王品源《小薇》到刘德华《忘情水》,选曲皆是 1990 年代曾牵动不少人情感的华语经典,从中试图碰撞新意。国国沾沾自喜:“其实从没有特别有意识地要选唱什么,第一首翻唱《我是一只鱼》是某天洗澡时,我突然哼出了旋律。就想说反正飞车也没有写中文歌,为了要证明我们还是台湾的乐团,至少还能唱一些有华语歌词的音乐。” 出门就是要去交朋友 因这样的暧昧感,近几年落日飞车“冲出国际”,但国国说,往台湾以外的地方发展并不是他们一开始就有的设定。 2016 年,落日飞车受邀参与由人称“纽约妈妈”的 Mia(严敏)在纽约所举办的音乐活动 Taiwanese Wave,才有了展开第一次北美巡回的契机。彼时,刚重新开机的飞车,决定“先冲一波”,不过当时的作品在网路上仅能在 Bandcamp 购买,外加前置准备的宣传经验不足,票房最终只算是差强人意。 但有了那一次的惨痛教训,落日飞车开始缜密盘算,将作品放上串流音乐平台、制作有英文资讯的官方网站,备足子弹后,再战第二轮巡回。他们正式找来 Mia 当任巡回经理,请她居中协助与媒合,并且有计划性邀请 Tour Agency、Promoter 到场欣赏表演,一轮一轮下来,票房逐渐起色,甚至可以销售到七、八成。落日飞车也在此趟演出中,找到能紧密合作的业内伙伴,展开了能去更多欧美国家巡演的机缘。 能有如此的转机,还得归功于数位上架后的《My Jinji》在社群上窜红。这首歌开始被大量加入 lofi hip hop/chill beats 电台、各种人的 YouTube 歌单,还被明星艺人分享,透过被选入歌单的推波助澜,成为了人人都会哼唱的独立音乐金曲。该曲在 Spotify 总播放次数截至今日已超过 4,300 万,乐迷来自世界各地,影响力不仅限于华人。而今,落日飞车成为近年来台湾在国际间发展最火红的乐团。一个全新的世代,从他们音乐底下展开。 My Jinji don't you cry This world out of time Of time out of mind My Jinji please don't cry In this world, out of time Time out of mind ——《My Jinji》 在各个国家演出,国国提醒,一个团队里一定要有人会去交朋友,可以一起跑趴、喝酒,不能“闭俗”(台语,害羞、腼腆的意思)。 “当你参与了音乐人的社群活动,大家会知道你是玩独立乐团。不管对方是韩国人、日本人、还是泰国人,只要我们有一起聊天过,就会有种我也要照顾你的氛围出现。如果他们改天来台湾,我们也会要去照顾他们。这种效应会慢慢叠加来,甚至能成为长期联络的友好关系。” 改变做法的新专辑,变成故事概念先决 落日飞车就这样用“盘撋”(台语,交际应酬的意思)的方式,在巡回路上结交 The Black Skirts、Yogee New Waves、 Gym and Swim 等不少知心的海外友团。新专辑《SOFT STORM》更邀请来自加州的非裔卧室音乐人 Michael Seyer 和韩国独立乐团 HYUKOH 主唱 OHHYUK 跨国合作。 而《SOFT STORM》创作所叙述的场景,亦是发生在一个遥远的国度里。有一个风暴正在袭击一座城市,饱受灾害所苦的一对男女,被困在停了电的房里,讨论爱、欲望、分离,以及希望。 国国说,这张专辑原先计画要在洛杉矶录音,甚至还邀请现已 73 岁的美国音乐人 Ned Doheny 操刀制作。落日飞车期待的是,朝向八O年代西洋经典乐团的样貌进行类比录音工作。但没预想到的是,才待到第二个礼拜,美国的疫情便严竣到进入国家紧急状态,让他们不得不赶回台湾。 于是,山不转路转。落日飞车决定转换制作方向,找来国国另一个乐团 Forests 森林合唱乐团的团员 Jon Du 担任制作人。近年来,Jon Du 参与落差草原 WWWW 、爱是唯一等乐团的制作工作,风格取向是偏合成器音乐、实验电子。在声音后期方面,《SOFT STORM》虽然仍在正规录音室做录音,但混音却是在 Jon Du 家或夕阳音乐的工作室完成。因此这些新歌,在声响的颗粒感往更迷幻、更绵延的路线前进。 “专辑的中译名‘柔性风暴’指涉疫情,原本也不是有意识想把疫情摆得很前面。专辑名很早就想好,只是刚好去年的状况也有一种风暴的感觉。” 疫情也逐渐改变了乐团的创作方式。早期的落日飞车通常先以 Jam 的方式,碰撞出乐句;接着再交由国国替这些段落理出头绪,并注入一点个人的意志与概念,让音乐的表现可以转化成故事,与听众产生连结。但这张专辑则反之,变成故事先行,往概念专辑的意图变得更显强烈,先有一个动机、一个句子、才开始写歌。 会有这样的转变,国国解释,2019 年起,落日飞车进入长期疯狂且密集的巡演工作,没办法如从前一样空下很多时间 Jam,他只能找空隙做创作。外加疫情的缘故,飞车更没办法大量密集去练团,自然而然转换了写歌的模式:“我们的工作模式变得比较科学一点,大家各自用自己的电脑把档案分轨都录完了,并用信件来回构通与调整编曲,最后再找一天进练团室确认成品的可行度。这严格来讲这也是一种 Jam,云端 Jam。” 音乐面前人人平等,落日飞车的终极目标 更系统化的工作模式,也体现在落日飞车经营自己的事业当中。 2016 年,落日飞车成立了音乐品牌“夕阳音乐”。国国开玩笑说:“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做音乐)有没有明天,不过我觉得很酷的一点是,永远也都有夕阳无限好的状态出现。当你不知道有没有明天,所以更要尽全力去把握当下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那时候也是借着这个玩笑话才决定成立公司,因为飞车实在太需要开发票,没有公司应对进退,很难让乐团用一个法人的身份存在。” 不仅如此,夕阳音乐近一两年陆续与雷顿狗、宋柏纬、来自洛杉矶的音乐人 Paul Cherry 签约,合作歌曲的后端上架发行。他解释,每个音乐人的背景养成,以及对音乐未来的发展预期皆不尽相同,因此落日飞车的经验也不足以当作通则。厂牌能提供的服务,是从旁提供一些专场演出、宣传、行政经验上的协助。 “刚好也是跟着飞车的经验,我们是唱英文歌的团,早期根本不会有唱片公司想要签你,有来问的都是那种 deal 看起来签下去,这团就掰了的那种合约,”国国说。“所以我很在乎艺人跟厂牌的关系,最重要的就是‘信任’。如果厂牌跟艺人本身没有了信任,做任何事情都会非常的痛苦。” 回到夕阳音乐的现况,他自承这并不是什么大规模的唱片公司,更没有过多的资本,就是一个小小的在地厂牌。所拥有的一切资源,绝多数是从过往的经验逐年累积而来的。 从 2018 年开始全职,跟落日飞车一起工作的经纪人玛莉补充说明:“这几年,与飞车一起经历的事情真的超多,唯一不变的事情应该就是在音乐面前人人平等。团员之间或者外界有任何再多的变化,飞车这群人都还是很诚实面对音乐,也是靠着音乐一起长大、变成熟的现有的平衡状态。这也是夕阳音乐的成立中旨,‘Music is my service’,要好好服务音乐,好好服务爱音乐的音乐人。” 而对于厂牌,亦或者对于乐团未来的发展来说,国国只希望能一直靠音乐维持生计。“同事们都能拿到薪水,团员们也能分得到版税,我们都还是可以支持合作的艺人做想做的事情。这是我们短期营运的目标,截至为止都还 OK。” 下一个五年,说自己个性比较务实的国国,只想换更大一点的办公室,里面有录音室跟彩排室的那种。国国笑说,自已不会想去成为一个标竿,或者试图改变台湾的音乐生态。他形容有那样的抱负太慎重了。“我只是希望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到最好,把我周遭的人、我所在乎的事情都顾好。不辜负大家对我们的期待,那就挺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