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可以建构城市的面貌。为何香港会是香港?每一天走在街上,听到红绿灯的“哒哒声”、电车的“叮叮声”、港铁的“嘟嘟声”,还有巴士的广播声,声音塑造这座小城的性格。 “这些声音令我们知道自己身处香港。我们住了这么多年,有时候会习惯了,但如果有一天,这些声音都消失了,香港就会变得很陌生,” 九十后声音艺术家简僖进(AK)如是说。 毕业于香港演艺学院,主修音响系统设计的 AK,发现香港一直没有本地的声音库。关于香港最常见的声音记录,就只有少数外国人到香港旅游时,随便录下的一些声音档案。 “其实香港人也可以自己做记录。” AK怀着这个想法,由2018年开始,戴着耳机拿着麦克风,游走香港不同的山径记录大自然的声音。 2019年3月,他正式建立“AK IN KK”声音库,将录下来的音档上传到网路上供人下载,并在网页内设计声音地图。 短短两年间,地图有附加声音档案的地方,由网站开张时的31个增至现在超过140个。 AK 录音铺盖的范围,从最初主要记录旧居薄扶林附近的山林,扩展至香港各地,包括大帽山、凤凰山、八仙岭等高山,也有南丫岛、吉澳等离岛。同一个地方,他不只去一次。即使是同一条港岛行山径,AK 也尝试在不同位置录音,偶尔在山脚,有时在山顶。 “声音不一定等于音乐,聆听也不只是听人说话或听歌,”他说。 “接触艺术之后,常常会问 “我是谁” 这个问题,透过重想起以前的经历与兴趣,也思考融合声音艺术与大自然的可能性。” 直至今天,AK还没打算要停下来,因为在不一样的地方,就有不一样的声音。城市总是变幻莫测,总有值得被记录下来的时刻。 万变之中寻找常规 作为声音艺术家,AK 特别喜欢“不会重复的声音”。与风景不一样,大自然的声音,每日都在改变。即使站在同一座山上,不同时间也听到不同的声音。例如飞机经过的时候,雀鸟会比较静;天气回暖了,蝉又会叫起来。气候一变,声音也在变。 “外国有人为一条河录制专辑。你听一条声轨未必有分别,但当你听了十条流水声,便发现同一条河都有不同面貌。” AK 引用了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的名言人不能踏过同一条河两次(no man ever steps in the same river twice)来形容这种变化。每次录音戴上耳机,就像在吸收新的资讯,在聆听新的风景。 AK 从中学开始加入童军。有一年的暑假,他与朋友参与童军比赛,每天都在大潭童军中心接受扎营、建立营区、山野中煮食、摩斯密码、急救等训练,让他能在郊外生存。当时他爬过很多山,但对山野了解不深,只是走马看花。 2018年他开始到山中录音,最初只是给自己一个借口,逼迫自己多一点去远足。不过,他却没想过这个习惯竟给他一个新体会。 “每次录音,我至少要停下来十五至二十分钟。为了不录到自己的声音,我要默不作声地站着,就像个傻瓜一样望着这个世界。” 渐渐地,AK好像成了一个第三者,单纯地欣赏大自然的演出。 “我就像个抽离的人,但又不会显得寂寞,因为大自然里有其他生物在鸣叫,我好像在偷听他们生活。” AK很享受录音的片刻,因为只有这一刻,他能放下平日的工作,专心观察周遭环境。 “有时候,我们远足或跑步只会听到自己的呼吸,我们的自我存在意识太强;又有些人会经常觉得自己要征服一座山,‘我’的意识很大,但停下来呆站在原地,你才听得清楚大自然不只有人类。” 透过声音,与大自然结缘 AK 特别喜欢春天来时的蝉呜声。蝉即使生活在千变万化的大自然,也很有纪律地总在春天来临前数天回归。每年的三月,他都会特意上山听一听蝉声,感受春天的来临。 “今年三月初,我差不多每一天也去港岛径第二段,找了一个被树包围的地方,等待蝉的到来。第一天去,没什么声音;第二天去,多一点蝉声。过了几天后,突然有一天,树林之中充满了蝉声,好像包围了我一样,就连空间感也变得不一样。” AK 坦言自己开始录音后,才开始好奇自己居住的社区薄扶林。小时候,薄扶林对当时的 AK 来说,只是放学回家才到的地方。虽然今年年中搬离了,但这一两年间,AK 多逛了薄扶林的后山,才发现背山面海的社区有许多动物。 “以往也不觉得有这么多动物,例如松鼠、野猪、猫头鹰、野狗等等。逛得多会发现这些动物长期住在一些地方,有自己的家。”后山逛得多,不是每一次都要录音,但 AK 跟这个山头建立了感情。 “后山每个角落都有些故事,每次走过都会想起一些事。例如每次走过一条小溪,都会想起一家四口的野猪;有一个地方有许多果实,雀鸟会飞去吃,每次走过也会看一看有多少果实;又有个位置,常有乌鸦飞来飞去,望着就觉得赏心悦目。” 后来他发现,香港大帽山山顶、凤凰山山顶都很宁静,因为没有什么动物。大多数听到的,只有乌鸦的叫声。山脚的声音便丰富很多,春天冬天会多一点雀鸟,但夏天则较多蝉声、蟋蟀声。录音的过程中,AK 也发现,香港的声音并不“纯天然”,走到山上也会听到城市的声音。 “例如在港岛径,常常都是市区与山野之间的穿插。走近大马路会听到很多车声,再走入山,又听到好多雀鸟的声,感觉又原始一点。” 如果郊野的声音永不变 制作属于香港的声音库,这些声音也给他带来惊喜的回复。 曾经有外国教师传电邮给AK,表示自己分享了 AK in KK 的网站给学生浏览,让他们因为郊野而认识香港,不再是好莱坞电影描绘的东方之珠刻板印象。另外也有已经移民的香港人,在网上捐款给 AK in KK 时,留言表示自己透过AK 的录音声档治疗了思乡之情。 “声音的力量,有时比相片还要大。” 香港是个嘈杂的城市,AK曾经想在晚上花六小时以上录一些郊外的环境声,总会在凌晨时分突然录到有收音机在播歌,或者一些飞机驶过的声音。晚上都难以宁静,更不要想像日照时间。特别是过去一年,因为疫情关系,更多人喜欢去远足,周末期间接近每一刻都听到人声。 “我不是要求完全没有人声,只是当远足也要排队的话,这种体验也很另类。而且,我们在 YouTube 听到的郊野,大部分都是十分宁静的,但当我们亲身去感受大自然,又截然不同,有时候也很矛盾。” AK 说,郊野公园的氛围与当下的社会很类似,一样充斥着两极的同温层,互相不能感受彼此的想法。 “不在山上扔垃圾的人,无论说多少次,也改变不到会在山上扔垃圾的人;不赞成开发郊野公园建屋的人,永远说不通赞成的人。”AK 淡淡然地解释,郊野公园的未来与香港的未来一样,有很多事情轮不到我们控制。若果不能掌控未来,就不如全心全意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不过,AK 也不知道声音档内的录音在未来有什么作用。 “我不敢想像,这些声音在十年后有什么用。可能到时候,香港的环境全被污染了,所以这些声音很珍贵,”他说。 “但也有可能香港没有变,那么这些声音就没有用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愿它们没有用。香港的郊野能维持一样就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