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在中共治下近三十年,政治环境每况愈下,最终催生出2019年的反抗运动。港人爱护香港、爱护自由的感情令当时的人们克服恐惧,与极权抗争。如今港区《国安法》和基本法二十三条下,流散者离乡别井,留下者或陷囹圄,或小心翼翼、规行矩步。虽然很多人情绪低落,甚至失去希望,但不死心者也大有其人 。极权的强大不能永远左右历史;反倒是,永远会有仁人志士在黑暗中亮烛。 2019的反送中运动,证明香港多数民意都支持普选权,这是港人的最大公约数。而五大诉求基本上团结了几百万香港人。那些要求一点不激进,甚至有点卑微,因为大家都在《基本法》框架内去争取权益。而2020年港区《国安法》实施以来,《基本法》便被官方扔到了脑后,《基本法》的承诺便被《国安法》的需求所掩盖。 于是乎港人曾经的共识和诉求到如今也没有了一致的目标,现在再难团结大难之后的港人了。除非港人尝试探讨新的共识,否则很难避免散沙一盘,遑论重获自由了。八九民运失败后,海外民运很快达成政治方案上的共识,但也很快凋谢,更何况至今没有共识的香港人。而且,香港公民社会底蕴本来不强,四十年民运,也是以议会选举为主轴,而不是民主奋斗为主,所以大家虽有民主愿望,但民主自治的经验和能力仍然很不足。不过如果从现在开始思考和实践,也并不晚。 留下的有心人当然还在努力,而在海外各国的香港侨民也成立很多平台,虽然在国际交流上成绩不少,但主要还是集中在国际游说、回应中共威胁;或者是生活互助、感情联系等方面。对香港未来与政治方案的探讨似乎不够,即使讲到前景,较多各自申述政治愿望,但这恐怕还不够。前途,需要港人一起理性分析,民主商议出一个香港新共识。 民主自决观与香港的主权 一直以来,面对港人日渐高涨的民主诉求,中共总是拿“香港主权属于中国”来回应香港人,但香港人好长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其实,四个字就可以反驳:主权在民!中国宪法第二条本来就这样写,也是世界通例。主权在民,然后才有对外主权这回事。此所以中共制订宪法后,很快就将之弃若敝屣,在习近平主政时期,“宪政”更是“七不讲”的内容之一。从中国宪法角度来说,香港人应当有民主自决的权利。 再者,香港作为主权移交的主体,在中英两个大国的谈判桌上,甚至没有谘询的权利,遑论要求民主。按照国际法精神,这一点同样足以赋予香港人自决权力,只不过当时香港人还没有这样的意识。至少从1970年代开始,香港的青年人,已经从“国共英”三国的纵横捭阖中,萌生自由民主的愿景,但要1989前后才有较强的追求,且日渐高涨。直至爆发出2014雨伞运动和2019反送中的两次大型社会运动。这个反抗历史,陶铸了香港人民主共同体,赋予了港人历史与政治权利去推动民主自决。 但是需要明确的是,民主自决权与独立并非同构关系。应该说,前者是母集,后者子集,前者涵盖后者。所以,自决权可以有几个选项:或者独立、或者在某民主国(例如民主化之后的中国)及其宪法之下高度自治、或者保留当下状况、或者其他方案,不一而足。主张自决权的好处是能够团结最大多数——不论是主张上述选项哪一种,都可以先在争取自决权的基础上,一起奋斗。其后,再经由民主决定未来的路径和选项——这样的方案对每个人都公平。反之,不经民主程序而径直追求独立,首先不够尊重民主原则,但又要香港人共同承担独立失败的集体责任,并不合适。需要强调的是,不是说独立一定非合适选项,而是任何选项都应该经由民主自决。 再者,无论哪个选项,都应该向人们提出具体的政治方案。独立论者,很需要讲出自己的“建国大纲”,而不能停留在口号上。若是提出与某国联合,同样也讲明白什么国家和在怎么样的宪法框架下方会接受。没有讨论清楚选项背后的宪法基础,等于宣布自己还未能自立自主。 身份观:港人政治共同体的建构 香港人政治共同体的酝酿历史其实不长。2003年,香港50万人上街反“二十三条”立法是一个里程碑。要到1997前后出生的一代开始冒起接棒,香港民运才在雨伞运动和反送中里有了飞跃。有人认为,香港人身份如果从文化追溯,长达五十甚至一百年。不过这是从文化层面,并非政治共同体。战前的不说,从1949到2002年,绝大多数香港人都非常政治冷感,直到雨伞运动才爆发出命运自主的呼声。 如果香港人经历几次社会运动形成了政治共同体,那又是否等于一个民族呢?这就比较复杂了。民族是一个很难定义的东西。一个极端是把它完全当成可验证的客观实体,另一个极端则把它当成完全可以主观想像出来的群体。但这两极其实都有自己的论证方法。不过,如果有人坚称“香港民族”,也无所谓。关键不是名称,而是内容,要看它们和什么政治方案嫁接,所以无论是谈“共同体”还是“民族”,必然不能离开政治方案的讨论。 可惜,有一种声音好大的香港民族论,内容令人忧虑,因为它的“香港民族”,界线很窄,例如官方语言,只许广东话和英语,禁止普通话。然而,香港人讲华语,从来就“南腔北调”,这种开放多元才突显香港优势。如果按照上述超狭隘的民族划线,等于取消了大量的香港非广东话族群。但是,近五年香港民意研究所历次调查都显示,单纯自认香港人的,最高时是五成五,但混合身份者(既是香港人又是中国人),最高时也有四成五。如按照那种民族论去划分,即使将来香港人有机会自决自治,但恐怕之后分裂得会更快。 讲民族,还不一定负面——理论上可以有不落入内斗的民族论。但讲民族主义,就更要小心。民族加上主义,容易将自己定义的民族身份,当成淩驾一切其他价值的超然价值,连基本人权也要放在后面:对外贬低非同族人、对内又以民族之名,奉行大一统,消灭多元性和异议。 香港特长是开放性而非封闭性,这个时候强化“香港民族主义”,恐怕帮倒忙,尤其在香港人离散各地后,更只会自陷孤立。如果需要强化,最好是强化香港人政治共同体的论述,特别是民主方案上的共识,而不是“香港民族主义”。 通过公共讨论和持续商议寻求港人新共识 既然香港人终于发现了彼此利害与共,那么,要促进这个共同体的公共性,便需要“道成肉身”,有全民商议这个载体。目下,旧的共识“五大诉求”已经很不足够,难以支撑今后重建香港民主运动,所以更加需要一场持久的公共讨论去探讨新的共识。 有一些港人朋友听到“探索共识”的说法,会笑说“咁讲一定被人认为想做大佬或者风向L”(这么说一定会被人人认为想做大佬或者带风向),或者是,“讨论咪变成闹交啰”(讨论早晚变成吵架)。但为什么会有这样担心呢?不难猜测——大家对于公共讨论都信心不大,怕说错一字就被攻击。而这当然有深刻原因——统治者从来都想大家做“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港猪”,所以民主商议的经验很少。 然而,近十几年来,香港民运有了很大进步,大家都记得,此时仍身陷囹圄的戴耀廷在2013发起全民商议占领中环,真正是创举,针对了香港人缺乏民主商议经验,鼓励大家实习一下。那次全民商议最后形成了三个普选方案,交给6.22公投之用。这样的商议与决定,既有共识,又有差异,求同存异,共创未来——这便是民主商议可贵之处。现在为什么不能学习戴耀廷,为香港的未来政治前途,展开一场持久的民主商议,寻求一个最大公约数,同时借此锻炼民主自治的能力呢? 在2019年,也有过很良好的公共讨论。例如运动初期,辩论“和理非与勇武”关系,最后得出“和勇一家”的重要结论,促成不同立场抗争者间的互相配合。但后来也出现那种扣人帽子、压制辩论的坏风气,一棒打掉大家商议的热诚,这样就会破坏公共讨论。要恢复希望,展望将来,港人现在更要促进好的公共讨论,学好“开会文化”。 好多人以为“开会不过各抒己见,然后表决,再少数服从多数,哪里需要学习”,“开会有个会议规则就得,哪里需要学”。其实,就像人间各种“爱”一样,“开会”或者“公共商议”,不只是本能,也是极需学习的大学问。例如会议规则(最成系统的叫罗伯特会议规则),而规则背后则是博大精深的民主政治的文化。华人无此传统,遂有这个分别:西方的辩论,由论证开始,不轻易质疑动机;但华人则容易由讨论对方的动机开始(罗伯特会议规则一般不容许),结果越辩论越糊涂,同时也糟蹋了共建未来的努力。 真民主商议的好处,正正是讨论者人人平等,而辩论好坏,纯看理据,不以人废言。在这样前提下,无论哪种讨论平台,都不会是大一统,无人唯我独尊。在持久而认真的交流之后,如果有共识,也不过是最大公约数,其他议题一定还意见纷纭。那就有如日光,看来是白光,但仔细看其实七彩。同样,大家可能还在方式与路线图上有分歧,然而多少也有共同宗旨,便可以求同存异,路线不同则各自精彩。 现在,无论留下来的,还是离散的,只要大家都有个基本共识,以及背后的基本价值观,就仍然可以共同努力。毕竟价值观和思想,是无论是刀枪还是国界,都不能被阻断的。 宪政观:普选产生“全权会议” 如果香港人追求成为民主自由的共同体,总需要宪政观这个载体来承载。如果所谓香港独立是“唯一出路”,那就要讲出你的宪法大纲是什么,所谓“独立建国”才能有个着落。如果停留在口号,而缺深度讨论,思想就会变得无力,就经不起时间的消磨、空间的隔阂,更经不起统治者日日妖言惑众。民主思想,绝对不只是口号。 即使只求高度自治,但如果是在基本法以及“共产党‘领导’的”中国宪法的框架之下的高度自治,便是已经被证明无效的虚妄。我们当然可以抛开上述两“法“去谈自治,但同样不能回避“那你的高度自治,是在何种宪法基础上呢? 所以,无论是求独立还是自治,都首先要求香港人自决。至于具体方式,有些人会主张公投决定——这在当下情况则未必合理。公投只适合单议题(single issue),不适合比较复杂的议题。能够实现“人民主权”的宪政秩序,是无比复杂的,只适合在一个最高权力会议上详细审议,伴以持久的公共辩论。否则亦是虚妄,是假民主。欧美早期的民主化,往往都是中下层发动革命,再自行催生立宪会议,制订新宪,来取代旧政权的。总之,新生的政治共同体,首先需要一场民主自决,而自决,就需要召开普选产生的全权会议,自定新宪或作另类决策。 民主共同体不只是口号的话,就需要落实为一个机构,一个普选全权的会议。 依此,香港人之中,无论提出什么选项,不只要提出一个蓝图,且要首先争取自决,具体方式就是在时机成熟时成立最高权力会议,由它来决定多数方案。由于香港地位特殊,所以“立宪会议”名称可能引起不必要论争。为了方便讨论,同时突显其特性,可以称为普选全权的港人代表会议。 这样的港人会议,当然不会一蹴而就。这首先需要有心人合众为力,建设民主运动。三人行必有我师。只要有三人同道,就可以量力而为,慢慢扩大,时机来临,便可以扩大为港人会议运动。孙中山死前不久,便在推动国民会议运动。世界上许多殖民地,在反殖民过程中,也是这样推动国民会议的,所以有些反殖运动所成立的政党,索性叫“国民会议党“(National Congress party),例如印度和南非。 中港观:中国民主化和香港的关系 香港太小,无论追求自决,或径直搞独立,都生存不了几天。有人说,“支爆就行了。”但何谓“支爆”,从来没有人认真论证。即使大陆有经济危机,但经济危机不一定能转化为政治危机,更不用说“爆发亦不等于倒台”。“支爆”会在什么条件下发生,爆发的力量来自哪里,为什么支爆了就必然有利于香港人,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不过又是口号而已,虽可表达情绪,却难以找到出路。探讨出路,需要大家一起理性分析。 一般来说,极权政权,越是短期问题越难预测。但是中国从2020年开始,方方面面都陷入瓶颈甚至危机,而白纸运动更有新一代年轻人站出来民主,而且当中不少也支持香港、西藏和维吾尔人的自由。所以中国的民主运动,中长期而言是审慎乐观的。关键在于我们能否坚持正确的方向和长期准备。 大陆八九民运,香港人都热烈支持,觉得中港民主运动息息相关。的确,二者合则双赢,分则双输。30年后,却出现了一种相反论调,号召杯葛对六四的纪念。好了,现在香港连六四也成为禁语,遑论维园纪念了,这时大家就知道,那种分裂内斗的风气有多少问题: ——香港长期有论调,把“中国人“和“中共“混为一谈,认为所有中国人都要为专制负同样责任。但是他们忘记了,党在使役人民的情况下,二者客观上本是彼此对立,怎会变成共谋关系?更不用说,虽然中国民主派长期被打压,却不绝如缕,且在2022年爆发了白纸运动。香港不争取国内民主派做盟友,反而诋毁对方,自陷孤立,哪有这样笨呢? ——还有一种意见,认为不可支援中国民运,因为“中国民主化了,十几亿人就会投票毁掉香港”。其实,真民主化的话,就表示社会更加多元,而不会更加单一化,不会人人仇恨香港。持有此论,恐怕不懂民主何物。再者,如果中国人民有本事实现民主,那时候的人民,就不会是现在水平的人民了。当然谁也不能保证现在的人民将来能达到这个水准,但如果永远没有,那“中国将来民主化了之后会不利香港”便是伪命题。 这样主张的人,或者过气了,但本文原本就不是批评人,而是批评见解及思想。好的公共辩论,一定要分开“人”和“思想”。人可以过气,但思想呢,好的不一定留下,坏的不一定消失——即使它暂不流行,但时机来了,更错的思想都有人信。太注意“人”,不注意“思想”,难免继续被骗。所以,太错的思想,更加需要辩论清楚。 本文目的不是直接推出一个政治方案。毋宁说只是谈谈香港人的民主奋斗,会和什么样的价值观嫁接,论述框架又大致如何,以求抛砖引玉。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