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2022年底,香港政府公布了一系列的“抢人才”措施,当中包括启动“高端人才通行证计划”,截至2023年6月底已有逾十万分申请,不少中国的年轻人有意透过这些人才计划赴港。就在2023年开始,中国的青年失业率屡屡上升,据官方数字显示,6月已达21.3%,相当于每5个年轻人中,就有1人处于失业状态。同一时间,香港政府亦宣布输入外来劳工计划,建造业、运输业这两个基层劳动行业最多能输入2万名外劳,在小红书上引起热论。香港政府的两个政策,一个是人才的引入,一个是基层劳工的输入,对于这些中国年轻人来说,香港会是他们的出路吗? “失业的时候,每天就是洗脸、出去面试 ,再等着被HR挑挑选选。”阿土在2022年失业了。她形容找工作的过程为“疯狂”,20多次的面试都没有回音。她因此抑郁症病发,经历了人生“最恐怖的失业”,但她并不孤单。 “失业三个月,我焦虑了”、“失业半年,我是如何熬过低谷期的”、“失业了,不想活了”、“失业后我的人生按下暂停键”、“失业越来越多,没钱过活越来越多。年轻人的未来在哪?”……只要小红书输入“失业”这个关键字,中国青年的失业故事多不胜数。 中国在经历了三年的新冠疫情防控后,面临着日益增加的就业和经济压力,失业数据屡创新高;同一时间,香港面对人才严重流失的问题,香港政府在今年6月中旬宣布输入最多2万名外劳的计画。这个消息出来之后,引起不少内地网民在社交平台热烈讨论来港打工攻略,当中不少更以“高薪”、“无门槛”等关键字作标题。 歪脑访问了三个中国青年,Ta们是如何从就业走到失业?Ta们这段时间是如何与失业问题共存?而香港又会否是他们的出路? 青年的就业策略:频换工作、校园招聘、亲友介绍 阿土在黑龙江“二本”大学(本科二批招生的大学)念法学,2019年毕业。毕业之后,她需要先考到法律职业资格证书,才能走上律师之路。她在家里埋头苦干了两年,考了两次“法考”,但也失败告终。 “没有考到证照的话,去律所工作就没有太大意义,顶多做律师助理,在四、五线小城市、小县城,一个月只有两三千人民币。”她去过东北三省找工作,但遇上2020年疫情爆发,找工作也落得一场空。 中国网络媒体与金融圈子一度流行一种说法:“投资不过山海关” ,于是阿土决定要去一线城市就业。 “东北就业环境很差劲,想过好一点的生活,就是要当公务员、进体制,但我不喜欢那种环境 ,而是比较喜欢稍微自由平等的状态吧。”她在2021年3月移居到北京找工作,一个月后就获诉讼业务公司聘请,但她因为职场人事问题,工作了四个月后就辞职了。后来只花了一周就衔接到新的工作。在失业问题还未浮上水面时,刚毕业的年轻人不断转换工作都是常态。 “中国的学生在大学之前,其实没有探索自己的机会,毕业后我才感觉有点像个自由人 。” 青年K比阿土更早进入就业的修罗场。他在武汉大学毕业后,就到台湾念研究所修读资讯系统与应用,2018年毕业后,K回到武汉透过“校园招聘”找工作。疫情前,校园招聘模式是较常见的招聘模式。企业会到各地方举办线下的讲座,并在短时间内一并进行面试,招聘合适的人才。 “那时互联网行业是还在热,名声好、比较大的公司 ,都会来武汉招聘 ,我可以在短短一个月内参加非常多公司的面试,所以能非常高效地解决找工作的问题 ,而且我也不用跑很远,很方便。”很快他便获得数间公司的青睐,但最后选择到深圳一家公司上班。在试用期结束前,他发现工作内容和自己的期望有很大落差,于是便毅然辞职,到上海寻找其他工作机会。一周后,他已经被另一家互联网公司取录。 另一位青年阿树就没有那么幸运,她比两人更晚加入就业市场。在2018年本科毕业后,接着她到了北京念电影研究所继续进修,直到2021年中旬才毕业。当时疫情已经在肆虐,阿树回到广州老家一带大大小小的公司面试找工作,她说当时工作“并不好找”。一个多月后,在朋友的推荐下,她才到了一家电商的公司工作,担任新媒体编辑。 失业后的抑郁、焦虑与躺平 2022年,中国的经济增速出现近半个世纪以来第二低的水平。三个在不同时期进入就业市场的青年,也在此时开始接二连三失业了。 阿土虽然顺利衔接了第二份工,但半年后,即2022年1月获发最后一份薪金后,她正式失业。这次,她直接撞上了中国疫情的高峰,上海和北京也出现封城。即使她每天都去不同公司面试,但都没有获聘。 “每次去完就很痛苦 ,其实公司只是为了完成它的KPI,把你叫来面试一下,公司可能并不缺人。” 失业的焦虑甚至让她患上了严重的抑郁。“我给朋友发语音,疯狂大哭,说自己一点也不好,各种咒骂狂哭。他说,他曾经也经历过这种感觉 ,如果当时有一个人能拉他一把的话就会很好 。”那时,这位朋友正打算离开现职的公司,因此决定要拉阿土一把。 “他要把我给拽进去、顶替他。” 朋友把简历发给她,然后让她照着简历抄,也伪造了两年多的经验 ,甚至培训她面试 。 “我完全不觉得我能胜任 ,因为那是大的公司,也真的没有相关经验, 但我当时已经走投无路了。”这种策略竟然让她能顺利接获录取通知,阿土立刻连夜在淘宝上订制印章并伪做了一份离职证明,让自己能够顺利入职。 “我服了。我其实是一个,很老实很有原则性的一个人,但是在那一刻,我发现我被中国社会改变了, 开始搞这些油嘴滑舌的一套了。” 阿树在加入公司9个月后,在2022年初就被裁了。“很焦虑,越面试越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进什么公司,觉得很难找工作 ,经常被刷那个简历。” 两个多月后,她做了一个仓促的决定,选择入职薪水和待遇都相对较差的公司工作。“老板喜欢PUA (精神虐待)我们,会议上都跟你说 :老板都在24小时干活 ,员工为什么要把工作和生活区分的这么明显?然后强迫我24小时都要在线 ,并且给他们周末也要改推文。” 八个月后,她终于受不了这样的工作环境,决定辞职,但却进入另一个可怕的轮回。她在今年年初开始在求职网上投履历。这一次,她感受到“大环境真的太差了”。 “公司岗位就这么多,所有人都在找工作,所以公司敢在招聘时要求你一个人干三个岗位的活。”失业期间,她每天都在小红书上转好运,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公司的面试要不是提出苛刻的薪酬待遇,就是一直没有回音。 “2月刚失业,时间没有过得很快,4月开始有点焦虑了。到了6月端午节 ,你就会想:我会不会年末前也找不到工作?你会感觉到时间过得多快。”经过长达五个多月、十多家公司的面试,阿树才找到一份餐饮公司的小编工作。 即使K在前景较好的互联网公司工作,也难逃失业一劫。原本近万人的公司,在2022年开始分批裁员。他隐约记得公司共裁大概三千人,他是其中一个。“我觉得我和老板关系不好,所以会被裁。” 他解释,裁员背后或许涉及近年中国互联网公司发展模式的改变。过去,互联网公司发展模式着重于用户量的迅速增长和数据表现,以此获得大量融资,公司就有更多资源聘请员工去探索新的业务。然而,现在投资人更为谨慎,不再盲目注入资金支持新业务探索,公司必须证明业务本身的盈利能力,才能获得投资支持。因此,一般公司只会保留原有赚钱的业务 ,也不再需要本来那1万人的规模去规划新业务。 K失业后便开始躺平,“我对工作这件事越来越怀疑吧,也很抗拒回到那个现代化的体系中 ,但之后发现确实还得赚点钱。”直至今年三月,他才开始去找工作,一个多月后就找到资讯科技相关专业的工作。即便他在过程中并没有饱受折磨,但在职的他也隐约感受到失业问题正在国内升温、蔓延。“大家都比较‘苟着’,会裸辞或跳槽的人不多,都不太会变动。打开社交媒体,抖音、小红书都说工作多难找, 其实大家就会更珍惜眼前他们有的东西。” 青年失业率高企下“脱下孔乙己的长衫” 国家统计局早前公布2023年6月的失业率,16至24岁劳动力调查失业率攀升0.5个百分点至21.3%,连续三个月创2018年有统计以来新高。 月份 16至24岁劳动力调查失业率 2023年1月 17.3% 2023年2月 18.1% 2023年3月 19.6% 2023年4月 20.4% 2023年5月 20.8% 2023年6月 21.3% (资料来源:国家统计局) 简单而言,相当于每5个年轻人中,就有1人处于失业状态。中国国家统计局发言人付凌晖在6月的记者会上更表示,“为了取得劳动报酬或经营收入而工作一小时及以上和因休假、临时停工等暂时离岗的人,这些人都属于就业。”于是,微博的热搜出现了“一周工作一小时”的关键字,网民纷纷指就业标准已经很低,竟然还有600多万青年还没有找到工作,可见实际的就业情况更坏。北大副教授张丹丹于7月时候指出,如果算上“躺平”、“啃老”等不工作的年轻族群,中国3月份青年实际失业率可能已经高达46.5%。 阿树认为,不少公司在一波又一波的疫情地倒下,即使能撑过疫情,经济状况也不佳,以致要裁员削减开支,加上这两年的应届毕业生越来越多,但岗位就越来越越少。她在小红书上也看到了不少失业的帖文。 “我在小红书上可以看到大家的IP ,不管是大城市还是小城市的人都一样。以前大家会说 ‘金三银四’,但现在都没有了。疫情解封并不意味着经济复苏了,找工作还是很难 ,甚至比去年还要难一些。” 随着中国多个城市放宽了对地摊及小贩的管控,加上青年失业率高企,“地摊经济”在这样的脉络下得到蓬勃发展。有失业青年因此投入“摆摊”,卖货、食物或饮料,甚至提供付费聊天的咨询服务。同一时间,社交平台和官媒也出现了“年轻人脱下孔乙己的长衫”的讨论,指所有的年轻人抛弃了不再去干“脑力活”,改而做“体力活”。 阿土的朋友今年3月到北京找工作,但过了四个月仍是处于失业状态,结果转行做兼职的直播主,晚上直播带货。“国内的年轻人现在很多,就做轻体力劳动,什么无印良品的店员,优衣库店员。” 失业的问题在青年之间尤其严重。阿土说:“如果是工作三年以上的话,公司把我开除了,公司没法运转。公司会裁像我这种没有什么经验的年轻人,工资很低就可以轻易甩掉。”阿树也曾经到一些非政府组织或机构面试,对方开宗明义要求有充足经验、成熟的人。“我在公益机构工作的朋友说,由于经济状况不好,许多机构不愿意花时间培养,(希望)人到了就可以做事。” 香港的外劳政策是出路吗? 就在中国青年失业率高企的状态之下,今年6月,香港政府宣布输入外来劳工计划,当中建造业输入外劳上限为1.2万人、运输业最多可以输入8千人,其中6,300人是航空业人员,公共小巴及客车司机则共1,700人。换言之,即两个基层劳动行业最多能输入2万名外劳。 同时,港府宣布现有补充劳工计划并改名为“补充劳工优化计划”,措施容许26个职位输入外劳,为期两年,放宽的职位包括售货员、侍应生、接待员、收银员等。就在公布出来之后,小红书马上出现了很多来港打工的攻略,有帖文更声称在香港工作可达月入16万、甚至年薪可达70万的说法。 小红书上出现热论,对于已经放下身段摆摊、“脱下孔乙己的长衫”的年轻人而言,这会否是一条出路? 阿树在今年6月才到过香港旅游,走在街上感觉人少了很多。“我这次去香港就觉得很神奇,也能理解这个政策推出的原因,因为香港人已经 run away了。”从事新媒体内容行业的她认为,“到香港打工”这个话题在中国青年之间,并不算是一个热门的话题。社交平台上更多讨论的是澳洲工作旅行签证,甚至是如何透过“语言签证”、“工作签证”等方式移居日本。 “十多年前,大家会觉得去香港,他们会觉得真的可以赚到很多钱,所以愿意过去,但我觉得现在大陆可能并没有觉得说香港的机会一定会特别好。”她认为,即使自己失业,也不会对计划有太大兴趣。“在香港的环境我觉得也挺累,如果是做体力活的话,我觉得会更累,没有必要。” 对于行业前景相对稳定的K而言,他对外劳计划也不太感兴趣。“我选择一份工作不是一个赚多少钱的问题,也是兴趣的问题。如果有做互联网业务的香港公司有机会,业务我也感兴趣,我肯定会考虑。但是如果是做建造、餐饮,当下的我,我是不会考虑。” 阿土与两人一样,事前也没有听说过香港输入外劳计划,但她表示可以考虑。与过去受大陆青年欢迎的优秀人才入境计划(优才计划)有别,外劳计划来港之后需要从事基层工作,亦不会因此而取得香港身份。早在输入外劳政策公布前,立法会也大比数通过放宽输入劳工的无约束力议案,提出应容许大湾区外劳即日往返香港及居住地。虽然如此,阿土认为她根本不需要香港人身份,更不需要在香港居住。“香港的那个住房条件会比较挤一点 ,但我感觉这个政策好赤裸裸,就是来干活。” 她又根据小红书的帖文上相关行业薪酬表,把港币换算成人民币,“那听起来倒是挺吸引人。”她直言,失业的时候甚至有想过去开“叉车”(起重机),不难接受自己要从事基层工作。“我想要钱,所以只要钱足够高,对我就吸引。” 阿土又说:“有钱后,我打算去一些欧洲 ,加拿大、澳洲这样的国家,然后留学,然后待个三四年 ,我就可以润了。” (应采访对象要求,阿土、阿树、K为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