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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立法会选举2021:当我们失去民主派参选人时,我们失去了什么

哪怕“退出”是一种选择,但威权的政治气候,再加上阵营内部的诸多猜忌,也令民主派陷入了四重困局。
撰文 | 陆飞驹
12/14/2021
本文共3652字,阅读时间约5分钟

2012年12月19日,本地立法会议员选举制度被收紧后,香港的首场立法会选举即将举行。这也是“反送中”及“港区国安法”实施后,当地立法会机关首次换届。

 

立法会一向被认为是民主派政党挑战政权,争取民主自由的其中一个主战场;过往立法会换届选举,也向来被视为香港民意的风向标。不过,对此次选举,民主派显然兴趣缺缺。以往曾坐拥70个议席中三分之一的各大民主派政团或个人,不但无人出战,甚至也不愿支持任何自称“民主派”的候选人。经北京精心修饰的立法会选举,遭反对阵营冷待,而民主派亦因此肯定将失去全部议会版图。

 

在1991香港首次举行立法会直接选举之前,渐具雏形的民主派虽无法进入立法会,但仍凭借在体制外组织联署、游行、请愿及公开发表政见,向政府施压,有限度介入政府的政策议程。进入议会30年后,民主派如今全面退出议会阵地,令他们再次退化为“压力团体”。

 

拒绝参选,当然有表态的意味。但会后的问题也很多:民主派日后何去何从?是否永远告别选举和立法会?民主派政党是否不复存在?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哪怕“退出”是一种选择,但威权的政治气候,再加上阵营内部的诸多猜忌,也令民主派陷入了四重困局。

 

香港维多利亚港旁的立法会换届选举广告
香港维多利亚港旁的立法会换届选举广告(图:Reuters)

 

第一重困局:呼吁人不参与这个游戏,也成了犯罪

第一重困局,是对于“不民主选举制度”的论述。北京和特区政府称要“完善选举制度”,民主派则批评是这民主倒退:原有的70席立法会议席,表面上扩大至90席,但由普通市民一人一票投票选出的地区直选议席,却由原本的40席,锐减至20席。民主派支持者视这一改变为北京操控选举的表现,及对立法会民意认受性的阉割。诸如“如果制度不公,是否仍应在制度内抗争?”一类问题,在2019年港府以疫情为由,推迟立法会选举时,已引起民主派内部激烈争论。最终,在翌年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决议,宣布褫夺杨岳桥等4名民主派立法会议员资格后,其同僚亦集体辞职抗议,成为民主派阵线比较一致的回答。

 

倘按当年“总辞”的抗争逻辑,如今的选举方法对脆弱民主机制的破坏更加严重,杯葛选举对民主派来说显然是义不容辞。但在威权的高压政治气氛下,甚至“杯葛选举”这个呼吁本身,已经成为禁语。早前,身处澳洲的前民主派立法会议员许智峯呼吁选民在这次选举中投出“白票”,随即被廉政公署指其行为非法,随后正在流亡的许更遭当局通缉。廉署其后更表示,有关选民不愿投票的民意调查,亦可能违法。

 

在杯葛选举方面,民主派显然出于法律风险考量,并无论述上的公开共识。不过,他们在行动上至少具备默契:至选举提名期完结前,都没有任何民主派人士参选。

 

中国政府“完善选举制度”后的新闻发布会
中国政府“完善选举制度”后的新闻发布会(图:Reuters)

 

第二重困局:投票和议席不再是一种表态

不过难题仍未解决。以往立法会选举,除了是选出“代议士”的渠道,亦是民主派及其支持者发声表态的机会。民主派的得票率,则被认为是对特区政府管治的评分。民主派既无法公开号召选民杯葛选举,又不愿意参选以得票率表态,最后,哪怕在境外民主派的呼吁下,投票率果然比上届暴跌,该现象在民主派失语的情况下,又会如何被北京及建制派解读呢?事实上,资深建制派、全国人大常委谭耀宗早已事先张扬,称如果未来投票率低,或许出于选民认同所有候选人,因为放心,故毋须特意投票。

 

是次立法会选选举,是一次没有民主派参与的选举,这已成定局。然而来日方长,未来的立法会选举,民主派何去何从?民主派的第二重困局,在于如何在议会资源与政治表态间取舍。相比起拥有北京支持和庞大资源的建制派而言,议会资源对民主派尤为珍贵。至少在资金提供上,立法会议员回获得薪酬,各政党均有议员部分薪酬需上缴所属政党的制度,而议员雇用幕僚团队,亦可由立法会实报实销支付。香港最大的民主派政党“民主党”党主席罗健熙就曾表示,未来该党或需靠众筹填补资金空白。

 

此外,议员身份亦令民主派表达政见时,更能获取传媒和大众的关注;议席带来的政治影响力同样是重要资源。民主派当然必须对“不公选举”表态,拒绝参选似乎恰如其分,但换个角度看,放弃议会,也意味着民主派自我削弱力量,也放弃了表态发声的更大平台。目前,虽然没有民主派政党公开表明禁止党员参选,但拒选作为整个民主运动阵营的共识,早已心照不宣。失去参选机会,对政党培养政治人才,长远发展,亦有打击。

 

2021年9月19日,香港的一个计票中心整理选举委员会成员的选票
2021年9月19日,香港的一个计票中心整理选举委员会成员的选票(图:AP)

 

第三重困局:难以再影响民生议题

民主派在无议会议席、欠缺资源的境况下,难以在民生政策上有所建树,则又是另一重困局。事实上,在2019年之前,除了争取普选,确保高度自治,司法独立,维护言论、新闻、结社自由等意识形态意味浓厚的议题外,香港的民生问题,也是泛民主派争取社会支持,与威权抗衡的另一战场。

 

如果把注意力放在2014年雨伞运动,以及其后的2016旺角冲突、2019反送中运动这三场大型社会运动上,外界或许容易认为,身份政治和意识形态一直是近年香港政治角力的主旋律。然而,在大事件之外,香港日常政治生活中,穿插着更多的具体政策争议。例如全民退休保障,增加土地和房屋供应,大屿山填海计划等等,无论长者福利,还是土地规划,环保,公共财政合理运用,近年都屡屡在香港社会和议会上激起激烈辩论。而这还未包括多如繁星的地区性议程。

 

过往,香港民主派对民生议题的重视不亚于政治性议题。而对于原则性问题,更可利用议员身份大声疾呼,或在议事堂上寸步不让,以频繁质询官员,甚至用“拉布”(利用议会程序,以冗长演说或辩论拉长议题审批的过程)等方式与政权抗衡。例如在2014年,由港府提出的、备受争议的大屿山中部水域人工岛议程,就曾被泛民议员“拉”倒。虽然在2017年,立法会修订议事规则后,议会抗争的空间大幅收窄,但在议会据理力争,始终是发挥政策影响力的重要途径。

 

同时,作为反对阵营,民主派介入民生政策的日常实质操作中,议员身份用处亦不可小觑。

 

体制内的各政策局、公营机构,往往考虑到在通过法案时需要泛民议员的支持票来营造政绩,也碍于议员的舆论声量,故乐于与泛民打交道。一些政策细节上,政府也会采纳对方意见。哪怕在行政立法关系高度紧张的“后反送中”时代,劳工及福利局之类主理具体民生政策的决策官员,仍会与泛民议员会面,交流想法。疫情期间,对于受影响行业的补助措施,政府亦部分采纳了泛民议员建议。

 

换言之,民主派持续拒绝参选,那么他们作为官方与民间沟通桥梁或抗衡力量的作用,将大大失色,因他们对政府的政策影响力几乎已变得与民间组织无异。

 

香港民主派立法会议员毛孟静手拿着黄色雨伞宣布辞职
香港民主派立法会议员毛孟静手拿着黄色雨伞宣布辞职(图:Reuters)

 

第四重困局:妥协与信任的夹缝

此外,最后一重困局,是哪怕如果有决定要参选的民主派,如何在消除北京戒心的前提下,取得支持者信任。修改后的选举制度,除了民选元素大幅降低外,参选门槛亦大幅提高:过往立法会地区直选,候选人只需获得一定数目的选民提名,即可“入闸”参选;而北京在收紧选举制度时,就利用了候选人提名门槛来控制“安全系数”,将其界定非“爱国者”的参选人,排除在立法会之外。现行规则下,候选人“须获得选举委员会每个界别不少于2名、不多于4名委员的提名”,而选举委员会界别不但并非民选,且向来受到北京极大程度控制。因此,无法取得北京点头,可说是完全无法敲开进军立法会的大门。不过,如果能够取得提名,得到北京信任的人,又往往无法取得民主派支持者信任。

 

事实上,民主党作为被外界认为较温和的民主派政党,早在2010年就曾踏入中联办,与中央政府代表、中联办副主任李刚会面,商讨香港政治改革方案,并达成一些共识。当时,新一代的民主运动支持者就多质疑该党向北京妥协,甚至认为其出卖民主。此事后来更为温和民主派的衰落,以及其后本土派、自决派等新生代民主派崛起拉开序幕。

 

此后,民主派在与北京关系的处理上,可谓深受这个“历史包袱”影响。在“普选”等大是大非问题上,民主派越来越坚持原则,寸步不让。到2014年雨伞运动前夕,传统的温和民主派,虽与本土主义新生代属同一阵营,在普选、捍卫高度自治、言论自由等方面亦有共同价值观,但旧民主派仍不断受到这些行动方式更进取的新兴非建制势力夹击。到2019年反送中运动,面对激烈的官民冲突,民主派政治人物更无回旋余地:要么站在抗争者一端坚持抗争,要么跪着向政权投诚,这成了民主派行动考量的新常态。

 

这种矛盾局面,在港区《国安法》实施及新选举制度出台后,愈加难以化解。中央政府和特区政府均明确宣示“爱国者治港”,只有“爱国者”才有资格参选立法会。“参选立法会”本身,在民主派支持者心目中,也变成了向北京“投诚”的标签。

 

有趣的是,此次选举中,最早自称“民主派”而表达参选意向的政团或个人,均是多年前早已被主流的民主派支持者舆论中界定为“变节”的政治人物。其中就包括了前公民党立法会议员汤家骅,他目前是港府的行政会议成员,亦曾到北京面见京官。而纵观此次全部自称“非建制派”,而又获足够提名入围的候选人,至今无一人得到主流民主派政党认可。

 

未来倘若民主派政治人物若要考虑参选,必然仍需面对上述两难。而如何作有限度妥协,在取得议席发挥政策影响力,与获得支持者信任、坚持民主自由价值之间取得平衡,将会是威权时代,想走议会路线的民主派所不能回避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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