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migrantspride.wordpress.com/引言 版画具有复制及传播功能,注定它有别于一般艺术形式。它容许集体创作,可作为一种大众发声与行动形式,介入社会现实。在当代历史脉络,版画被视为大众艺术、革命艺术,可追溯至鲁迅1931年发起的“新兴木刻版画运动”,受德国与俄罗斯的社会现实主义版画影响,思潮后来影响韩国和日本的现代木刻版画运动。 近二、三十年版画艺术则走向另一波的风潮。策展过多次国际版画展览的吴君仪,曾接受传媒访问时指出,亚洲出现“新.新兴木刻运动”。关注议题遍及反军政、反新自由主义、反核、反战、关注农民、工人权益、移工、女性解放、性少众、环保等议题。一方面延续了“新兴木刻版画运动”“介入现实”的精神面貌,却走出了迥然不同的国际网络与系谱。它不再以国族、民族主义为中心,而是跨东亚地域、重视在地的社区组织与赋权。歪脑专访了香港代表“点印社”,一窥这个东亚网络形态的影响与连结,及以香港此地域衍生的版画社群特色。 全女班版画社群:“从议题到空间 我们带有一种流动性” 香港版画社群“点印社(Printhow)”在2017年成立,六名女子为核心成员,包括华欣、Yentl、阿织、曹祺、Gillian和Denise。六名女子来自艺术圈或社运圈,背景有中学教师、艺术家、策展人、社区素食餐厅员工、纹身师、编织手作人,或者几种身份的混杂。观乎东亚地区几个版画小组,只有“点印社”是全女班,由于她们主要关注移工及女性、LGBTQ等议题,外界很容易把她们定性为“女性主义”行动者的光谱。 阿织听后笑说:“去日本参加展览时,有人问,如果有男性想加入你们,会怎样?我们说,不会怎样啊......”她说,从来没有人说点印社就是女性团体,然后要挤走男性。曹祺接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参加的都是女性而已。” “承认自已是女性主义者,有点‘伏’(即自我设限、自我标签)。”Yentl说,“我们没有说一定关心女性议题,不过刚好我们几个坐在一起,就聊一些妇女新知的话题,然后变成这样了。我反而希望做更多‘无聊’的作品。我们带有一种流动性,应该说我们因着成员关心的议题而带我们去做点什么,例如最初开始,我和曹祺做关于移民工人的Zine,参与Migrant Pride(移工骄傲日游行)等;或者以前Michael曾短时间参与点印社的活动,他关注困在香港青山湾羁留中心的非法入境者和难民等,也做了版画创作,印在Zine作声援。” 由于她们所关心的议题及创作理念的多面性,与实践另类空间“黑窗里”(社区自由定价素食餐厅)的联系,成员尝试在香港开拓版画创作的共享空间与资源,也令“点印社”不能单以女性团体概括之。它组织上更为松散,内聚,或成员所称的“佛系”与随缘营运。“点印社”以集体模式,承接着几位成员各自的创作喜好、情绪需求及介入议题的行动力。 “点印社”成立的契机之一,正是成员Yentl和阿织曾参与2016年9月在东京举行文化行动节“No Limit 东京自治区”。行动节以自发组织的形式,举行六十多场活动,为促进各地的艺术家及行动者交流与学习,尝试在体制以外,提供另类的经济、生活空间与社群实践。其中一个活动场地IRA作为一间“Info shop”,联系各国的无政府主义者,及销售独立刊物及音乐创作等,提倡“Do It Yourself(DIY)”的精神。IRA在那几天,举行了多场杂志展览、木版印刷工作坊等。 Yentl和阿织正是当时参与了工作坊,受了日本木刻版画合作社“A3BC”所启发。其后一年,阿织去了台湾读书,与同好组织版画活动;另一成员华欣也在阿根廷游学时,接触当地的版画组织与空间。Yentl说:“在差不多时间,大家都蕴藏了近似的初衷,希望可以共用空间与资源,大家聚在一起尝试创作版画。” 为什么偏偏是这六名女子,紧密地组成了团体?她们相识的缘由,也模塑了点印社的某个面貌。Yentl说,她与Denise相识于2011年占领中环运动,与阿织相识于2013年码头工运,与Gillian相识于2014年反新界东北发展的示威。四人先后加入油麻地德昌里素食餐厅“苏波荣”(后来搬铺改名为“黑窗里”),成为核心成员。至于曹祺、华欣与Yentl的相识则缘自另一脉络,影响了点印社关心移工议题、开拓版画社群空间的契机。曹祺与Yentl、华欣都是中文大学艺术系的毕业生,但三人在艺术圈子里反而没有交集。曹祺毕业后为一本移工的小Zine“Work is Work”创作插画,在2015年认识Yentl。其后2018年参与由Yentl策展的《火花!数日子》,活动是以多媒体艺术展演的方式,呈现各种中港家庭、外藉家务工的故事。曹祺说点印社正是在《火花!数日子》举行展览与工作坊之间的日子成立。 曹祺说:“在点印社里,只有华欣与我本来有创作版画。我向她提起,不知道去哪里学习其他版种,或者再深入研究版画的材料及形式。虽然我有做版画创作,但没有真正读过版画艺术,官方不让我租用如香港公园“视觉艺术中心”的版画室。华欣也有这种感觉,在香港很少版画器材开放给大众使用。她去完阿根廷回来后,说希望可以有一个版画工作室,分享这些知识和工具,让一班人一同交流。” 点印社成立初期,同样面对空间、工具及材料的问题。一开始她们以游牧形式流动,更曾经坐在油麻地街上画稿。在街上印版时不方便,她们就去曹祺或者Yentl以前的工作室。最初第一、两年点印社参加外佣姐妹的活动,她们拿来已完成的雕版,然后在街上的摊位,直接印在外佣姐妹带来的T-shirt。或者参与同读文化节,就在两张桌子上办一些简单的活动,非常流动。Yentl说:“因为初期没有空间,我们集体创作都是凸版为主,如果是印布,直接摊在地下,然后用脚踩。另外在香港你买不到那么大的板,所以我们大幅作品,都是拼板做的。” “因为一直也解决不了空间问题,所以有种围炉的感觉,有一班和自己的想法差不多的人聚集,本身又没有一生一世的承诺,就只是组在一起做点事,试一下。”曹祺说。直至2021年黑窗里落户深水埗,她们占了二楼一角为工作室。后来她们有位朋友移民,刚好有两部没有用的版印机器,问她们有没有兴趣接收。“所以这个地方和机器都很随缘。” 点印社终于有了固定的空间及版画工具,成员可每一两星期一饭聚,碰面聊天,而成员也可在这里钻研不同的版画技术,并且开始开办对外的工作坊及展览。 从2019至2023年:从沉寂到沉默、沉潜 2023年是点印社大变的一年,成员Denise在囚中,华欣到比利时留学。由六变四,而每次到狱中探望Denise,人数上限是三人,见面只可以半小时,总无法齐人一聚。Yentl说:“因此我们也颓了一段日子。” 回溯至2019年,点印社首次印制的大幅版画作品《一人做啲》(每人做一点),由四幅大的版画拼合而成,从构图到雕刻完成,前后花了一年多时间。Yentl说,那时点印社停止了对外的活动,当时反送中运动如火如荼,成员们抓紧固定时间碰面,就是为了逐点完成这幅作品。 曹祺回忆说:“当时外面发生很多事,每次我们回来做这幅作品时,就不用不停地接收外面的讯息,也不用即刻给反应。” Gillian记起作品灵感是来自别人创作的浮世绘,“我们也想做一幅属于我们的浮世绘。”这幅作品的影像是慢慢生长的,从油麻地德昌里的阁楼为定点,及六位成员为主要人物,衍生众多真实地段而来的街坊人物、一些风景及奇想。阿织介绍说,“一人做啲”是一句口头禅,来自一位成日到德昌里“打趸”的街坊Fred妈的口头禅。“正如我们做这个版时,也是一人做啲。” Yentl回忆道:“以前油麻地另外有个空间叫活化厅,Fred妈就住在活化厅斜对面的楼上,她经常到活化厅打发时间,我们举办活动,她会来参与。我印象中,Fred妈是一个很有生命力的人,有时在区内大家自觉觉得出了力,但不知道在做什么,她有时会说:总之就每人做一点。这一句在那个年代开始都已经是了,我们都一直记住。”Fred妈在2020年疫情时期在医院去世。 Yentl继续说:“我们做完这一张作品之后,想到Fred妈以前的事,还有关于做这幅版画的过程,以及整个社区、我们的经历,好像都可在这一句“一人做啲”体现出来。”这幅作品曾在2020年11月在马来西亚吉隆坡的“Craving Reality 东亚木版画交流展”及2022年6月在台北立方举行的版画展览“群体深凿—集体创作作为形式”上展出。 2023年4月,点印社以另一幅较大型的凹版画拼贴作品《边食边印围炉聚》,参与了在东京艺术大学举办的展览“解/拆边界 亚际木刻版画实践”。Yentl说:“《一人做啲》总结了上一个阶段在油麻地空间的经历,将过去几年遇到的人事及感觉集合而创作。搬来黑窗里后,空间的感觉有些不同,所以做新的作品时,我们想尝试用版画这个方法去总结我们所享受的事情,例如我们经常在这里吃饭聚会,所以一开始就想做食物的主题,也想做除了我们之外,更多人一起合作的东西。”有别于以往,作品以集思广益的方式创作,也使用一些新的物料及版种。她们前后举办两次“牛奶盒凹版直刻围炉聚”,由参加者画下喜欢的食物及难忘的聚餐人事,最后拼贴成这幅作品。当中也有已在囚中的成员Denise的以另一种形式、“拆界”参与。 “如果有一天,我变了奇怪的人,你们要拉住我” “我们有一次探望Denise,说将会做一幅作品去日本展览,叫她画一样食物,然后寄出来,我们就帮她移印在画上面。结果她画了一个柚子蛋糕,因为寄信的那段日子我们店里有三人生日,她说梦到自己做了个柚子蛋糕。”阿织说,版画上有“希望”与“盼望”一对春联,真身是新年时Denise写的。曹祺接过话:“之后参与工作坊的一个朋友复制了Denise的两组字,画了下来。”监狱内外的共鸣、同步是一直以各种方式持续。 Yentl说“拆界”的意念,对于她们来说,这样的聚会或者围炉,本来就没有那么多的界线。“当大家聚在一起吃饭,就是柔软一点的力量了。”而所谓围炉,在这个后社运时代,特别重要。 Gillian一向习惯独自一人创作,参与版画小组以来,发现自己渴求学习更多版画知识,这是一个共同成长和学习的群体。阿织也回想,做《一人做啲》作品的时候,正是最风火的那段日子。“有很多不开心、生气的情绪,但回来见到朋友,饮下酒,食下零食,那种围炉的意义就变得很重要。”她本来做手作编织,一直重覆下去,专注下去时,产生一种疗愈的放松。“我觉得一起做版画,再多一层交流,这件事非常特别。” Yentl说围炉像储了一些默契或是力量,令她们可以继续走,同时她也更看清楚在群体里自己的模样,有别于只有一人时的自己:“譬如在这个时代,说围炉,好像是唯一可以说的事,那还有没有意思呢?我不知道,个人的经验而言,可能未必和反抗、和运动有那么直接的关系,反而是在自己的成长、情感的安置,这些东西里面,对我来而言,我需要群体。” 曹祺记起有次和Denise、黑窗里成员家乐去中环,在天桥上看到食环署职员在拘捕小贩,两人就冲了上去,想用肉身阻挡追捕,而当刻,曹祺早就一动不动的“当机”了。“经常都会想,是不是某时候可以学习他们?虽然第二、三次可能仍然不行,但脑海中有这样的人存在,或者自己有一天,可能储够能量做这件事?”所以在“围炉”时,曹祺自觉除了依赖情感的安慰与陪伴,更多是储存能量,对应及立足于不再正常、纷乱的世界。“我记得有一次对Yentl说起某个教授,因为有了权力,成为奇怪的人。对应世界,自己有时都甩皮甩骨(残破不堪),或者思考不太清楚,但来到这里,会有同伴提醒自己,我说,如果有一天,我变了奇怪的人,你(们)要拉住我。” 版画在东亚国际连线 今年4月在东京举行的“解/拆边界 亚际木刻版画实践”展览,点印社成员第一次与东亚众版画小组聚首,包括台湾印刻部、日本A3BC、广州的刺纸、上海的木刻波流、印尼的稻米獠牙(Taring Padi)、马来西亚沙巴的“庞克摇滚舍(Prangrok Sulap)”等。“我们坐在一起有二、三十人,最重要是坐在一起吃饭聊天。”大家见识到日本版画社群“A3BC”非常厉害的饭团,Yentl则代表“点印社”负责煮饭。 曹祺说:“大家的作品风格都很强烈,但我们私下的交流又很生活化。回来香港后,日本的朋友还送指甲油给我们。” 阿织特别感动,自2016年后,可以见到A3BC的成员。“这次见到他们的书店还在,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在香港,可以在同一个地方长久地做同一样东西,是很难的。” 不同版画社群一向有自己创作方式及关心的议题,例如野猪獠牙(Taring Padi)成立时,正好是印尼军政府刚下台,新政府走发展主义路线。成员以学生为主体,开始下乡到农村,做土地议题有关的行动,也开办工作坊进行集体创作、表演,及上街游行;马来西亚沙巴的庞克摇滚舍(Prangrok Sulap)由艺术家、音乐人和社运人士组成的艺术团体,希望通过艺术赋予农村社区权力。Yentl分享她在东京的观察,说:“庞克摇滚舍(Prangrok Sulap)有参与不同的商业展及大型的艺术展,他们会介入当地的议题,找来相关人士一起创作,表达的情感一向强烈。我反而挺喜欢日本A3BC这次的作品,那是一张很长的作品,一个树下面有很多根,像是decomposer,在拆解一些矛盾,或者受压迫之下的思考框架之类,一些矛盾的slogan在那些根里面会卡住。另外菲律宾的“Printmaking for the People”是新成立的小组,疫情期间众人很难聚集在一起创作,这次他们把不同人的作品,放在一起作展览。” 香港艺术家及策展人李俊峰曾指出:“(亚洲跨地域文化行动)在这个像充满谜团的存在的动态网路中,发展出独特的木刻版画技术和精神,并且互相联结、互相影响、互相呼应。” Yentl和曹祺尝试比较点印社与东亚其他版画小组的作品,特别在展场,点印社的作品会有一种“不够大声”的感觉。Yentl解释:“通常人家都说我们的作品比较Soft,对比其他黑白作品,我们用了不同颜色的色调,比较缤纷。可能他们木刻为主,线条强烈,比较大幅,另外他们会专门画一些冲突的画面,我们会少由这方面去创作。”她说,点印社有一个独特的面貌。 版画创作彷佛是一个民主协商的展演,以强烈讯息,帮助无声之群发声,带有反抗、充权意味。有别于其他东亚版画小组带有“反抗”的议题意识,点印社更重视当中“集体创作”,及“集体当中的个人表达”。 如习惯一人工作的Gillian,她的经验是版画制作过程中,虽然是集体创作,但其实都是自己在画。两者彷佛可共存。Yentl也说过,她因而发现群体里面的自己,有别于一人时的自己:“一起工作的时候就看到,大家执着的位置和不执着的位置很不同,而大家都有从容度,让那些不同的东西这样撞在一起。”阿织则说,参与到版画创作当中,即使自己没有艺术底子,但与成员一起雕版时,即使雕坏一处,也不要紧。“这种形式对新手而言,没有压力,也对所谓的错误很宽容。” 曹祺解释说,因为版画不是只有一个步骤,有很多步骤,起草图、雕版、扫上油墨,印刷等,每个部分,不同人可以付出一点,就算你连画或雕刻都不懂,最后也可以付出你的脚,用力踏上去。过程中,大家可以分享不同的工序,参与在创作里面。“以前的人将版画视为一种独门的知识,喜欢钻研物料、技巧上。但这一代认识的朋友,将版画当作一种工具、媒介,借了他们的重量或者语言特质来表达自己。版画也不是限于像以前,要印得很漂亮,四条边很干净,还要签名、规定只可以印多少版。未来的版画创作只会越来越普遍,只要你懂得这个方法 ,就可以用。”版画的平等、共享与集体性,也印证了它走出了有别当代艺术的脉络,成为介入社会行动与改革的艺术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