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素有“文化沙漠”恶名,但每年七月举行书展,又是这沙漠少有的“大型文化活动”。在 1990 年之前,中区香港大会堂就是各书商自己的书展场地,后来贸易发展局协助之下,办成第一届湾仔会展中心的大规模书展,然后一年一年办下去,统计下来入场人数的确年年上升。 参展商可以卖的“刊物”原来包括漫画和模型,90 年代书展比今天复杂得多,还有版权交易会和各种研讨会,这在今天已经难以看到。后来出现动漫迷太多挤爆玻璃的事故,最终贸发局决定了书展只可售买一级刊物,将书展定为老少咸宜活动,漫画出版商就退出了书展,自己搞“动漫节”。 对一般香港人,去书展是一个采购活动。对各大出版社来说,书展期间的生意和宣传十分重要。对作者而言,那是一个跟读者签书聊天的机会,但那是一个贸易发展项目,我们等于提着货物来展销,没求什么,就希望货如轮转,但也不会奢望赚大钱,连出版社自己也不会这样想。这一切的成本效益换成数字,可能对于另一些行业只是蝇头小利。 不过书展在我记忆 (2010 年代) 之中,虽然表面看来形式僵化,年年都是这样办,但沉浸其中体验下来,书展并不与社会气候完全脱节,甚至越发密切。 为什么是书本? 2010 年代的香港,总结下来是社会对立加剧,政府作风日渐强硬,每隔数年爆发的价值大冲突。2012 年夏季就出现新政府要推行“国民教育”而引起的社运风波,当时引爆了香港人“国民义务”争议,也引起家长阶层忧虑子女将接受“洗脑教育”。自由派人士则指出教程有情感灌输内容,亲中派人士则表示其他国家一样有国民教育。中间派则表示,并非反对国民教育,而是对推行政策的官员或手法没信心。 有学生准备罢课。民间从 7 月到 9 月出现一场一场集会和抗议,中间是 7 月书展,无缝接驳当年的立法会大选。那年书展自然就有一些关于教育、国民教育、身份认同等的“应市”之作。 那时社会大事都是透过网络热议和广播,而且相当一部份人开始觉得主流传媒报道不公正,所以讯息传达的方式要不是非常先进 (网报、网台、社交媒体),就是回到古老的纸本书。因为人们至少觉得书还没有审查。TVB 新闻的编采就不是一般人能够改变。所以那个年代民主派政治人物出书数量和风气,比建制派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同政党会竞投书展摊位,既是为政党公司赚经费,也是政治明星和政党要获得曝光和影响力。 一些选举年份的书展就会变得很有政治气氛。政治、社运书籍可以异常大热,这一方面是因为随着主流广播媒体 (mass media) 陆续垄断和靠拢北方,读者对解惑有突然需要,但不知哪找寻。当时仍能公开活动的政治人物、大小政团,也未有放弃实体出版物。他们很多说法想法,反而是透过网络和原始写书卖书的活动,得以留个正式纪录。 跟我年纪相约的作者朋友,很多都是从网络开始,再出正式实体作品。2010 年代已经有一些网络小说家在讨论区写故事成了名,再跨入实体书领域。其中一些还获改编成电影,有作者因此名利双收,大起大落的例子。 有些特别成功的作者自己赚了钱,还成立出版社出版自己想推介的书。因为独特社会政治格局,香港很多人其实被阉割了大众媒体的方便选择 ,他们只能透过相对涉及较少资本、较低技术的宣传方法。 书的猎人 书本就是其中一种法。当然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权力不断进化其审查触手。大家熟悉的香港出版界“三巨头”,即所谓主流大型书店,多数由中资控制,自己有一套审查标准,而这可以很好左右什么书能够进入一般人的脑袋。 所以知识很神圣,父母师长都认为阅读课外书都好,但你可以接触的文化,却是由非文化的权力所监护。三巨头没有下令毁书,却可以用市场垄断下的巨大权力将另一批书排挤到边缘,饿死讨人厌的出版物,从而毁书。 2012 反国教运动、2014 年占领运动、2016 年旺角警民冲突,每一次都带动一波一波政治书写,人们想知道 Why?很多事情要如何评价?来龙去脉又是如何?这里有一个很稳定的市场版块。 直至 2019 年之后。 2019 年 7 月书展 17 日至 23 日举办。之前 6 月发生的人民警察大冲突十分惨烈,21 日发生元朗白衣暴徒于元朗站袭击乘客和途人,有一班特警在镜头前挥舞警棍,打得车厢内很多人头破血流。 就算之后去书展逛的普通人,恐怕对此消息都惊魂未定。对香港人来说,那是一个公共而又集体的创伤。2019 年书展,没有太大的雷雨风暴,天气没问题,但入场人数自 2015 年纪录以来首次呈减少。 2019 年这座城市的苦难经历,改变了很多人的精神。按以前经验推测,你可以肯定下一年书展肯定有一大堆关于“反送中”运动的书、摄影集……但 Covid 19 袭来,再次打击分身不暇的香港人。Covid 病毒流入香港,说形势紧迫,为了防疫,去到最后才决定取消当年书展。 这看来是一个防疫做法,虽然令参展商大失预算,但以前也不是未试过 (例如这个热风小岛的天雨关系),但可能就算照样开,里面有不少原来可以卖的新书,都可能是缺席。大家都害怕触犯法律,于是当时听说不少要出的书都因立法消息立即停止,容后再议。 该年社会最大的决定性时刻,就是听到“国安立法要来”的消息,社会上每一个环节都受到吹袭。当时我准备要出版一本购思完成需要两三年的历史书,我和编辑把书完成,一如往常,只差拿去印厂,但最后一刻编辑告诉我,印厂说因为书的内容太过敏感,所以做不到,但“哪部份敏感”也是答不到。 为何还做书? 当年其实是一个整个行业每一个环节都在判定自己的危险程度。对书商而言,卖政治书籍,有利润吗,并非没有,但今时今日风险是否已不值得再做?作者和编辑忙着审查文本,也绞尽脑汁评估“某一本书有没有问题”。发行人会却步。印机老板会想,帮你印会不会惹麻烦上身?这就是当时每一个人大致的忧虑。我当时马上搁置了它,因为 2020 年当时社会上的其他事情,显然重要得多。 但事后想来,那其实是代表以前我们要做一本书,最主要考虑会不会“蚀到空虚”,现在要考虑的事情多着了,不确定的黑洞也越来越多。 最后我的计划由山道文化接手,我们也将书再编一次,其实是个 2.0 版本,结果是:《如水赴壑—香港历史与意识之流》,出版社的创办人是 612 示威被击伤眼睛的杨子俊,19 年以前是中学老师,因此事离开学校。他自己将自己经验写成了书《逆权教师》。另一位在 721 元朗站被袭击的传媒人柳俊江,也有出书纪录当晚所见所闻。(《旺角黑夜》) 最后当年的新书,都成功印了出来。出版社亦成功竞投 2021 书展摊位,但摆卖期间有亲中社团前来“举报”这三本书违反国安法。 整个书展据说共有八本书被投诉,警察前往检查之后,并未阻止出版社依法卖书。事情一度闹上报。这是出版自由响起警号吗?但起码你亦能在名为书展的宇宙,看到官方文化战线的轮廓。在类似“抢夺香港文化阵地”的号召 / 政策下,就会出现越来越多投诉“黄书”/ 黄书店的行为,作为邀功或向上展示的成绩。同时这是一个警告,向我们投射出黑亮的恶意。 到 2022 年书展,“山道文化”和“有种文化”申请摊位被贸发局拒绝参展。之后他们联合一些独立出版商,在铜锣湾一处租地方搞“香港人书展”。最后关头,业主改变态度不再租场,“实体书展”流产 香港:紧张的 20 世纪初 20 世纪初满清倒台,民国政治家开始登上舞台。袁世凯正走向权力之巅。学者文人也开始新文化运动。城市范围、租界,藏着很多强劲变化。1920 年代 “香港青年会”请鲁迅来演讲。演讲上鲁迅有批评当时港督的文化政策,攻击他们英国人貌似提倡国学,只为利用这本质腐败的文化来统治香港的中国人,妒碍中国人进步,令香港人永不超生。 这听来当然就像是鲁迅会讲的激语,但在当时的实际情况下,这些言论有可能被演绎为否定英皇统治,可大可少——虽然把鲁迅治以藐视女皇及政府罪、言论煽动罪,可能亦会引起全国人民激愤。 20 世纪初,香港已是一个令孙文神迷的异国度,但英国的统治也令香港形势变得复杂,新的铁腕来临。在旅游后记,鲁迅提及他此行先落广东,再坐船去香港,其中一个船夫可能是鲁迅粉,主动上前相认,并认为鲁迅此去香港,“说不定会遭谋害”,又为他准备了一套如果出事就用来逃离香港的路线,甚至教他如何应对警察。这个船夫没有更多资料,但可想而知港英政府可能不太喜欢鲁迅的言论,有一个阴谋论形成,导致很多人担心他会被刺杀。 鲁迅平安到达,英国人也没出来拿下他,他顺利完成演讲,顺利“回国”,但来往察觉到很多事,不断触动他的神经。在他眼中,香港的人被奴役,看香港《循环日报》,发现“中国人还在那里被抽藤条”,平民日常受到讲英语警察打压之类。最惨可能不是暴力威胁,而是当时港英政府对书刊审禁极严。 因为一不小心,会被指为“危险文件”的。这“危险”的界说,我不知其详。总之一有嫌疑,便麻烦了。人先关起来,书去译成英文,译好之后,这才审判。而这“译成英文”的事先就可怕。 回到 20 世纪初的香港,书又变成准危险物品,是政府想要控制审查的物资。 烧书的火苗 当时他有十箱,全是旧书。临走坐船,面对“两位穿深绿色制服的英属同胞”长官要他一个一个翻箱倒柜搜查,总共翻了八个箱,制服人借搜查留难他和敛财,香港的高等华人为他带来颇大心理阴影,事后鲁迅这样总结香港: 香港虽只一岛,却活画着中国许多地方现在和将来的小照:中央几位洋主子,手下是若干颂德的“高等华人”和一夥作伥的奴气同胞。此外即全是默默吃苦的“土人”,能耐的死在洋场上,耐不住的逃入深山中,苗瑶是我们的前辈。 总而言之,如果只读鲁迅两篇游记 (略谈香港、再谈香港),那时的英属香港在他们眼中反而才是地狱鬼国,而鲁迅作为鬼国受害者,受到敲诈和欺压,而他好像一个逃出奴隶岛的外来人,发现里面大家都被洗脑了,而且知识和书受到管控,好像生怕“土人”如果有了知识就会起来造反推翻白人奴隶主。 虽然鲁迅用过“一见短袖子”来形容中国人思考过度喜欢类比思维会出的问题,但西谚也告戒,举凡地方焚书,就离焚人不远。而焚书之切,可能就只是举报一下禁书、图书馆查封不良作者全部着作等等。这是一个终会烧成大火的火苗。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