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当代港产片而言,2014 年可能是一个发展特异点。当年香港社会不满北京决定的民主普选蓝图(北京拥有最终筛选权),触发了持续 81 日夜的占领运动,最终是没有争取成功,但对于香港各个领域和人心都产生巨大影响。 与 1989 年的北京民运不一样,当时香港人还有英治庇护,声援和支持都可以在相对安全环境进行。2014 年的占领运动是占领了金钟、旺角及初期的铜锣湾,香港上空挥发的军警催泪弹、人们互相以“金钟”、“旺角”称呼不同的示威人群,运动因为是自己的,一切都有了地理背景。当时的争取和受苦激情,变成不少香港人另一次自我追寻的开端,慢慢形成了香港意识的内向化。 香港的地理和时间 文化工业自身推出作品尝试“回应时代”,观众也在追寻有助解答大哉问 (香港何去何从) 的作品。当时一下子不会感觉到,但十年之后又感觉一下,确实观众也是改变了。现在很多港产片不论作品如何,只要“本地制作”,就是一个值得行销的标签。当时人们并没有那种“害怕香港消失”的焦虑,所以也没有香港电影会消失的焦虑,他们去看电影就锱铢必计,纯粹是选喜欢看的、值回票价的,未必觉得港产片就特别“值得支持”。甚至早就放弃了本地片也大有人在。 2016 年香港金像奖,业界人士投票将“最佳电影”颁给《十年》这部纯本地制作的政治惊栗预言片,投给了想像中未来的腐败香港。当时大会转播到此,中国媒体马上屏蔽转播,该片也成为中国互联网的删禁关键词。 在动荡不安的香港,首先出现一股“纪录片热”,涌现一批用不同角度描述占领运动的作品,后来纪录的角度都不可避免地触及香港的前世今生。纪录片几乎都是独立作品,经费紧张、小规限上映,到后来相关机构忌讳,这类本来上映场次就不多的作品,无法在本地上映。 极具寓言质之处是这些无法上映的电影,却是 100% “关于香港”。地理上以香港为背景,时间上则是过去——现在——未来的香港。所以《十年》是讲想像的未来香港,《地厚天高》 (2017) 或《时代革命》(2021) 都以香港在过去是英国殖民地,于1997 年回归中国的文字交代为铺陈,而这些作品的忧患意识往往是指向未来:将来香港会怎么样——这是时间的维度。 疫情下的地方巡礼 明刀明枪的杀阵并不是人人都闯,但风气一开之后,就制造了市场,也有人愿意重新开发本地观众。在独立纪录片以外,剧情电影都在“回到香港本身”的运动之中。爱情喜剧《缘路山旮旯》(2022)宣传标语为“香港真系好靓”,以香港各式美景为取景招徕,一众本地年轻演员主演。导演黄浩然接受访问时明言,这是一部商业片,希望赚钱。“……履历表总不能每部执导电影都亏钱,但又想继续拍戏……何况香港电影是工业,不是慈善事业,无理由部部亏,所以要拍部一定赚钱的商业片。” 我们也可以尝试揣摩资方是如何揣摩这个存在的市场。爱情喜剧的类型 (Genre) 本身就是商业计算一环,香港美景元素似乎也能人畜无害展现、寄托香港人近年几乎被封禁表达的自豪感。加上 2019 年 COVID 病毒袭来,封城和防疫政策改变了地球人的生活,时间一长,连文化都渐渐改变,隔离政策和低度接待旅客,令寻常人外游变得不可能。疫情之前,香港人可能是世界上最喜欢出国旅游的一群人。疫情之后,不少香港人只能“本地旅游”。失业导游有一阵被迫去做“本地一日游”,因为有政府补贴一点收入。 旅游网站和杂志也要转型,要挖本地的山野景点,这才是一般人能够去的地方。导致每逢假日,好多本地山野景点变得人山人海。很多本地游、本地人对香港自身的地理探索,其实是 COVID 19 之后建立出来的文化。 有人可能去过富士山登锋,却未必觉得香港那个大帽山或大东山就有一样的特别。但封关之后,寻幽探秘去得多,你也会感叹,香港虽然小,但的确地貌复杂,壮观大自然和密集市区可以融为一块珍珠。很多外国人素来喜欢到香港行山,对他们来说可以在一两小时之内由都市中环去到深山海滨离岛等各种边地,是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 在亚利桑那州的大峡谷和荒野也是壮观大自然,但要走进去,随时驾车连走两三小时,身边景物都一样是万里黄沙。他们的大自然,真的太大。以出入要花的时间来看,香港连地理和时间都是袖珍。 很多在疫情中热爱上香港风土的香港观众,就是“香港真系好靓”宣传语的目标。病毒来临之前,关于香港的再追寻/追究思潮早已经有了,这冲动通常存在于“过去历史的翻案”和“想像未来香港”之中。各种主张都是莫衷一是,不同阵营的愿望和愿景会互相冲突,他们唯一的共通点是竞争对香港的诠释力,诠释力是文艺界和政治界共通货币之一,里面存在电检机构、资本、电影工业、观众等不同群体的角力。 现在加上长期封关,香港防疫始终在开放复常和严厉封城的极端中摇摆。人们怀念四处走的常态,但已经不再期待它会忽然重临。香港在精神上、肉身上正吊诡地因为防疫政策而变得“内向”,不是他们要求的,而是疫情和政策造就。 娱乐欠奉,当红歌手的大型演唱会最“传统”。不用出境,更加一票难求。而且这时代一切都是说不定,可能下一场就因疫情问题腰斩,you never know。这也维持了传统娱乐的高需求。香港以及世界走入难以否认的经济衰退,外来的压力从来没有少过,不景气又会别开新枝。这是一个人们空前需要娱乐或文化产业的时候,甚至依赖作现实生活的止痛剂。当你重看 90 年代的精彩港产片,也不知道当中有多少精彩是升华自面临 97 大限的癫狂和压抑。再浮夸和超现实的电影,也是产自现实的泥土。 “山水”在大传统从来只不是静态事物,而是人的情志寄托。苏轼迷赤壁。写它不只是写“江山如画”,而是写“一时多少豪杰”,写众人崛起而又失败,成功以后亦被时间冲掉,只剩下赤壁,描述是非功过有如梦幻泡影。《中华民国国旗歌》开首就是写“山川壮丽,物产丰隆”,首先都是以地理而自豪。 港产片之奋斗 “香港真系好靓”谈论的亦未必只是香港靓、如何靓,而是藉“香港好靓”而确认香港存在。是有香港的,所以才能美或丑。本来对自己是自信,现在对自己是要再三确认。当人们无法确认,就会开始追寻。这是香港近二十年的转变。 2003 年SARS病毒袭港兼各种低潮之后,开放了 (中港) 合拍片风潮,很多明星北上发展。观众、工业本身甚至一些学者,慢慢无法确定甚么是港产片。当中至少有两个取态。知名影星成龙曾于 2015 年出席澳门“全球华语榜中榜暨亚洲影响力大典”时,表示“没有港产片,只有中国电影”。后来中国本土爱国战争片《战狼》系列席卷中国,大受欢迎,2018 年成龙在出席全国政协委员第13届会议之后与记者谈话,再次强调类似观点:现在只有一种电影叫中国电影,要拍像《红海行动》及《战狼》等宏观及具国际性的电影。如果一些港产电影太过“Local”,就变成只拍给香港人看。 出身香港、近年在中国发展的导演陈嘉上,今年也在北京国际电影节表示:“……我期待我们往后不再只单讨论内地电影或香港电影,我们都是一个整体——中国电影。” 这类看法从来不欠缺,往往也是张扬发放,但也会引起讨论和反弹,最后可能反而强化“香港电影要生存下去”的想法。2022 年香港“金像奖”,影星古天乐作为嘉宾表示:“我现在所有 (一切) 都是香港电影给我的,我要留在香港,做好香港电影”,但正如上一个年代的迷惑,港产片是什么,定义往往不断变动。虽然不少香港电影强调香港自身的触觉,对历史悠久的工业建制和城市的历史和地理感到自豪,但在生意层面与中国接触几乎无可避免,与其他行业无异。 成龙近年在香港变得毁誉参半,有人甚至会当面“纠正”日本和欧美朋友,更新其“成龙印象”,令他们知道近世成龙在他家乡的形象,其实变得充满争议色彩。 同样,光谱永远没有非即黑白。在中国观众网民心目中,当吴京凭《战狼》成为新一代主旋律电影动作男一之后,成龙曾被指差评这种现实战争风格,暗示自己和李连杰等上一代动作男星对西方反而更有辐射影响力,于是成龙被很多爱国网民批评,有人认为成龙无法接受吴京代表的新一代爱国电影更能代表中国,是冷嘲热讽。 群情高涨的时候就有很多失控言论,在“狂粉”眼中,吴京比起成龙显得更为“自己人”,纵然二人在爱国立场上并无二致。然而成龙的整个访问其实出奇老实,他是站在中国电影的立场去说,军武片无论中国怎么拍,都不及美国,再用力只能满足中国观众,“走不出去”,“连香港、马内西亚的观众都满足不了”,其实他说得没错,也是实际见识过别人水平的知情人士,只是当时的“小粉红影评”不能心平气和。2022 年《捍卫战士:独行侠》(Top Gun: Maverick) 的全球成绩其实颇能验证这几年前的评论。 这场网络闹剧显示,虽然大家理论上是无分内外的“自己人”,但身份的张力永远都存在。 有人认为港产片除了面对人员老化、人员北上流失,片种本身更陷入身份危机,2014 年则可能是该危机的高峰和回应:电影越来越无法讲香港的事情,那一年最后就选出了一部完全围绕香港未来、完全内向的作品。 其实这个内向化的准备阶段在 2010 年代之初就已出现。2010 年的金像奖最佳电影是颁给了《打擂台》,预算仅当时八百万港元,讲一间步入衰落并受到地产商威胁迫迁的武馆,如何在长期沉沦之后挣扎起身,挑战世界兼挑战自己。当年不少影评认为片中的破败武馆,是电影业界甚至整体香港的夫子自道,而武馆新一代弟子最后打擂台也是打输,但其实主题不是胜负,而是从不想打到敢打,最后虽然落败,但在过程重拾生命元气。 以票房论这不是当年最受欢迎的港产片,但业界当年就是投票选它做“最佳影片”。 去散步 近年在网上出现了“怀疑人生就去散步”的点子和一系列影片,由于疫情封锁,去散步的地方就只能是香港自身的十八区大小城市角落。这可能是人们在重建关于香港的地域意识,这些地方也是向内探索。在这之前香港人向来拍很多“国外旅游片”,但的确很少拍“本地旅游片”。 有意识散步之时,人们都是思潮起伏。尼采宣称“所有伟大的思想均源于漫步”,日本有京都的哲学之道,这是模仿德国海德堡被黑格尔走出来的那条哲学之道。散步也可以相当平民。意大利有夜间散步 (La Passeggiata) 传统,通常在盛夏周日晚上,尤为盛行于西西里一带,城市人不分男女老幼,集体出来散步、闲聊、社交,形成类似大游行的场面,步道同样是在城市之中。 在飞机和互联网盛行之后,我们似乎很容易四处游走异国,世界越来越平坦,但全球传染病以及战争改写了这个规限,世界平坦的幻觉退散,真实存在的事物是各国间的各种壁垒。互联网一开始也带给我们世界将会内外一体的幻觉,但我们有了社交网络演算法,人们都是身处于自己的群,越来越向内发展。网络最能打破国界的时候,是跨国电骗。要安全,我们都是倾向待在特定的领土之中。 香港近代的内向发展也可能是源自 2014 年的大型散步,当旺角被示威者占领之后,弥敦道就行不了车,贩夫走卒和揍热闹的人都走出了马路散步,感觉那不是以前同一条马路,空前的解放和自由。在那史无前例的散步之中,人们对这个似乎不属于他们的都市,培养出更多的关心和执着。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