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深水埗钦州街及荔枝角道一个熙来攘往的十字路口,街角十数棵楼高两层的大树份外显眼,树阴下不时传出车衣声、手推车的车轮子声音。 1978年,政府要建铁路,卖布的小贩被安置到原为游乐场的空地上,空地成为了“钦州街临时小贩市场”,全盛时期有192个档位。坊间给了它另一个名字,叫做“棚仔”。 谁料到这个临时性质的市场,竟经历了工厂厂房北移、九七回归、08年金融海啸、新冠肺炎等事件,44年来依旧陪伴香港草根基层成长、见证香港纺织业兴盛,也跃升为本地布艺及时装设计的摇篮,被视为是“香港最后的布市场”。 香港政府近年决定收回棚仔所在的土地,用作兴建公营房屋,今年一月底,这个近半个世纪历史的布料市场宣告停运,有七成布贩因年纪老迈或无人接班而选择离场,余下的16户布贩,将迁往距离现时数百米的“新通州街临时街市”,继续经营。 十字路口依旧繁繁嚣,可是这片树荫下不再传来织杼声,只留下一个清静异常的铁皮棚。 (一) 棚仔44年来的变迁:从繁华热闹走向凋零 一:深水埗棚仔前身 6_6_56 : 香港的布业发展最早可以追朔至1842年。英国商人在港办进出口生意,并于中环至湾仔一带设布厂。战后港岛被规划为商业区,布厂需迁至荃湾、屯门等工业区。深水埗则因邻近码头,吸引中小企在此做生意,疋头布贩应运而行。 1978年为配合荃湾线发展,当时市政事务署将原在汝洲街卖布的小贩,安置到深水埗警署对面、原为游乐场的“钦洲街临时小贩市场”。原先计划为期五年,搬迁费用由港铁公司负责,但五年又五年,棚仔终在2023年1月正式关闭。 图片来源:(地政处1956年) 二:深水埗的布街及布业历史 二次世界大战后,香港成为制衣业中心,深水埗连接九龙和新界,加上当时深水埗码头有提供来往中环的渡轮服务,交通便利,大量厂房于是在深水埗开设,并集中在医局街一带。而与制衣相关的衣车行(缝纫机)、针织业、纺织业大行其道。由基隆街、汝州街、南昌街三条街道组成的区域被称为“深水埗的布街”。布业兴盛时,有小贩看准商机,在人流多的地方,自己搭建铁皮樯,转售从大厂房买入的货尾或次货图利。 特别是在1978年,即“棚仔”开始营运之际,邓小平提出内地改革开放,中国大陆得以大力发展进出口贸易,成就布业在香港至为蓬勃的时代。 三:香港最后的布料市场:棚仔 (相片由Bensun Ho提供,摄于2015年) 一件衣服的制造,需历四个步骤:纺、织、染和缝。“纺”是指将棉花制成棉纱,而布匹的产生属第二、三步,即利用针织或梭织技术,编织成原色布,再将其加工漂染,最后才是缝衣。而棚仔这匹布,则纺织了44年。 甫进入棚仔,是乱而有序的匹匹布,这个地方以“五街八巷”划分成八排,全盛时有192个布贩档位。由于地方是以铁皮搭建,夏天份外炎热,最高更可达三十多度。不过高温并未影响生意,有布贩忆述七、八十年代,基本上一拿到货即可转手卖出至中国,做到没停手。随着九十年代厂房北移,生意转差,部份布贩相继退休及离世,只剩下助手或前助手继续“无牌经营”。 虽然“棚仔”一名来源已无法考究,但有民间团体估计是为该地以棚架搭建,故以棚仔称呼,突显其建筑特色。 四:保育棚仔形式遍地开花(工作坊/活动-资料图片) (相片由义工Zoe提供) 棚仔属“临时”是既定事实,清拆及搬迁方案一直只闻楼梯响。2006年,食环署首次提出要收回棚仔,要求布贩搬入通洲街街市,但因布贩们拒绝而不了了之。 直至2015年8月,食环署终去信指该地须用以建屋,要求布贩离场。消息传出,引起社会极大回响,来自时装界、规划建筑界、艺术界、社福界...基本没有关系的行业,全都连系起来一齐声援,并组成关注组举行记者招待会、以及举办各种不同民间活动。 这个原为停车场的位置,自此被用以进行各种民间活动。 2017年,“棚仔关注队”在里面办手作工作坊,务求令市民透过做布料小手作,了解棚仔对布业的贡献,以及传承其历史文化。 五:立法会抗争 (相片由义工Zoe提供) 民间出现的反对声音,鼓励了一直默默做工的布贩,走上抗争之路。 2016年底,立法会举行听证会,多个团体出席表明反对清拆。有出席者解释,小贩经济对于建立和谐社区及发展多元经济很重要,故须“先发展,后清拆”,做到无缝交接才可保留棚仔的庶民空间。最终立法会通过动议,促政府搁置清拆期限,重新以合理标准审理17名不被承认资格的布贩,并成立跨部门专责委员会研究如何保育棚仔。 六:棚仔的最后时光 “一匹布只卖二十元!” “你要的就更便宜让给你” 2023年1月31日落实清拆的消息传出,大批市民、特别是南亚妇女峰拥而至。这天布贩们忙得不可开交,布料、钮扣、臂章散落满地,令本已杂沓的棚仔更显混乱。署方在一个月前通知布贩需清场,部分布贩在市场关闭前已离开。但更多的布贩亦因而决定不再营运,当日以极便宜的价格出售余下布匹,数百元一匹的货品仅售二十元,“怎样都比丢至堆填区好”。 踏正1月31日下午五时,食环署一行十多人准时现身棚仔,但布贩仍在卖布,客人依然鱼贯进场,有多家媒体到场采访棚仔的最后一天。署方人员花了两小时清场,迄立44年的棚仔终告落幕。 七:“石屎盒”新布料市场的启用 布贩曾建议将新用地名为“新棚仔布艺市场”,唯不获起用,食环署将通州街临时街市第一至第三座命为“深水埗布艺市场”,并于2月1日正式开放。署方当日举行开幕仪式,安排醒狮表演,以及该署吉祥物“清洁龙阿德”到场表现。唯现场所见,出席人数并不多,亦未见有太多人流。 新场地距离棚仔旧址约300、400米,设有洗手间、防火及风扇等通风设施,共有53个摊档。2022年,16名合资格布贩参加食环署安排的竞投,档位月租由765港元起。不过,有布贩指棚仔以往档位的租金仅4,600港元一年。新用地的环境虽然明显有所改善,光线亦充足,唯这个被戏谑是“石屎盒”的新地方,欠缺了布档之间乱中有序的特色,似乎份外冷漠。 (二)布贩们与TA的客人 卖布卖了四十年的布贩何应开 (最下图为义工Zoe提供) 年过六十岁的何应开来自顺德,由于家景不富有,故很少机会添新衣,但身为家中长子有“优势”,新衣裳总会先让他穿上,不合身后,便转赠弟弟们,直到穿至烂破破的。他一直对此感到抱歉。1979年从中国偷渡来港,随亲戚在棚仔打工,接触新衣的兴奋感至今历历在目,“立刻寄些回乡给兄弟。” 到他成家立室,便负责所有搬运繁重布匹的苦力,而太太则在一角埋首替客人缝纫、缝窗帘,两人合力靠铁皮屋下小档,养大三位子女。他从钱夹银包取出与当时仍是女朋友的照片,说是“一千零一张的合照”。 自2015年传出清拆消息后,有关棚仔的新闻总有何应开的身影。他常常笑笑口,并用带有乡音的广东话跟记者们说:“辛苦大家前来关注棚仔”。虽然他的“应利布业”档位在这四十年来,因为其他牌主离场,能占用的位置愈来愈大,加上属无牌经营(因档主去世而当局亦无发新牌照)所涉利益较多,然而上午看到他忙于取样板给客人,下午又见到他大汗淋漓的带着道具、或穿上服装到政府门外示威,争取更公平的安置方案,故获布贩们投票选出他为“钦州街布贩市场商贩关注组”的主席。 这九年来,何应开马不停蹄的发声、民间保育亦遍地开花,他盼望可令大众珍惜本土情怀,令布业不至于成为久阳工业。 一块小布的意义—义工Zoe “婆婆住在长沙湾村,不时都会途经这个地方(棚仔),小时候的我觉得这个地方阴暗得恐怖,长大后我加入了时装行业,知道这个布匹宝地后,就觉得很有特色。” Zoe忆述,内地布业贸易始终不及香港,称有客人会指定去布棚找某些布料,再寄样板回大陆;除了因棚仔有最多布料的款式及价钱相宜外,最重要是这里“对客人有商有量”,亦可按需要更换物料。反而以往内地并无“客服”一环,这也令香港布业贸易更胜一筹。 2015年传出棚仔将被清拆建居屋,引起社会关注。其中从事时装业的Zoe参加一个导赏团后,更了解市场的人和事,不忍这个满满人情味的地方消失,故决定成为义工。她与义工们筹办「棚仔故事馆」、又推广产品设计,包括制作「棚仔(小手巾、布袋及口罩,令人们反思一块小布也可充满无限可能。 (上图:下图由义工Zoe提供) 未来注重传承洋服手艺—洋服店老板蔡先生 蔡先生家族以度身订造西装起家,至今已经四十年。他从小便会跟随父亲来到棚仔选购布料,故对这个临时布市场很有感情,在新市场开市首天即前来光顾,“我们主要搜罗外国布料,其实卖布的地方选择多,又可以网上预订,唯近年外国布商如Holland & Sherry等加价夸张,但棚仔依然是经济实惠,只售八十港元一码。” 他手上这块布俗称“呢绒”,即动物绒毛类布料,特别是这布并无织边。据他所指,只有英国上百年历史的布厂会出产这种无织边的款式,如成立于18世纪的Marling & Evans布厂便专门售卖这类无织边的呢绒布。 面对本地裁缝师傅青黄不接、九成生产线需依赖内地,蔡先生说:“现时香港裁缝师傅一般年纪达65至80岁,相信将来本地洋服业不再是大规模生产,反而是如何传授教学形式。”蔡先生懂得制作西装,目前亦有拍片放上社交媒体,冀吸引更多人入行。 布贩李太及孙儿Ethan “这些收入,给你买零食。” “我是小朋友,不用那么多钱。” 近八十岁的李太在布棚工作逾四十载,来到最后一天,邀来儿子、孙儿等三代人聚首一堂,作最后努力出售余下布匹,部分货品更摆到街外。当日11岁的孙儿Ethan负责在档外街边收钱及量度布匹,李太则在档内打点一切,清理档位后便“交吉”(清空)。结果孙儿为嫲嫲赚到了数百元生意。当日清场时,孙儿将所赚的利润交到嫲嫲手上,结果两嫲孙就金钱互相礼让,嫲嫲给孙儿零用钱,孙儿又想将钱还给老人家。 结果孙儿赢了,在离去前拥抱着嫲嫲,着她不要因棚仔结业而伤心。 (三) 棚仔:物件说 口罩及名牌 2020年新冠肺炎肆虐,香港实施口罩令,全港市民在室内外均要戴口罩,令社会一度出现抢口罩潮。深水埗以草根阶层居多,缺乏资源下,有义工与布贩发起“买一送一口罩计划”,将棚仔布料缝制出一个个布口罩。布贩亦提到,疫情期间生意陷入低谷,试过一星期只有数百港元生意,但仍然乐意与大众市民共难关,渡过疫情。 曾有义工特意将棚仔众档户名牌收藏并展示。用上纸皮、胶牌等随手可得的二手物件,手写上名字及联络方法,用一种随性方式做生意,与棚仔的临时性相映成趣。 《三十三间棚仔》:由空间规划纪录棚仔的结构 有建筑业界组成义工团队,用一笔、一纸花半年时间以上,从空间规划纪录棚仔的结构,以及与人、社会、甚至动植物的连系,集结成一册四本小志的《三十三间棚仔》。发起人钟智豪向歪脑记者说,最困难是顶着高温在闷热的棚仔纪录,在台湾就读城市规划的他,对于棚仔如何彰显街头自建智慧,从建楼到修补瓦顶,令棚仔“临时性”得以延续深感兴趣。 钟智豪续说,记录这里需要透过观察、沟通、画图、量尺寸,再放入电脑分析再做后期绘画,他们分析出棚仔有33家档口,并透过用风、火、水、电界分布贩如何应对炎炎夏日、火灾隐患及电力供应问题。同时划出档位利用钢柱、工字铁、角铁及石棉瓦搭建出来,呈现棚仔立体一面。 看更纸 棚仔因为挤满布匹,加上内巷狭窄的缘故,曾经发生过两次火灾。当时政府要求棚仔实施24小时“看更制”,布贩需凑钱聘请人员。他们保留了的“看更纸”,纪录每户档口付费的详情。据布贩忆述,那时候每档需付四、五十元,而为了让夜间人员工作环境更舒适,他们用布及平结装了一张床铺给看更小休。 这个安排早在十年前便取消了。 (相片来源:知筑常落&棚仔建筑记录组Facebook) 非物质文化遗产 何应开有售卖被列为“中国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香云纱及黑胶绸。这种布料是用薯莨汁水对桑蚕丝织物涂层,经太阳暴晒加工而成,故每年只有夏秋两季才适合生产。其中黑色亦称黑胶绸,当年电影《一代宗师》主角梁朝伟身穿的唐装戏服,便是用黑胶绸所缝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