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1日,香港新政府上台在即,适逢主权移交25周年,到了“五十年不变”的中场,中央和特区政府必将宣示香港已告别过往几年的混乱,“由乱入治、由治及兴”。 在讨论香港政府的施政问题上,“深层次矛盾”是一个经常被提及的词。它有许多面向,政治上,可以指中国内地和香港长久以来的张力,这主要体现在双普选、国民教育、六四等问题上。除了政治只是其中一个面向,常常提及的,还有香港经济民生方面的“深层次矛盾”,这是大多数市民欠缺幸福感的根源。本文将集中讨论经济民生问题。 根据历年来官媒的宣传,香港积累了不少“深层次矛盾”,而其一直未获有效解决,一个重要原因是反对派阻挠政府施政。这种说法显然是在说,特区政府本身绝非无能,只要拔掉反对派这根眼中钉,香港就会好起来。 笔者认为,此说完全站不住脚,因为之前即使有反对派“捣乱”,解决“深层次矛盾”的主动权一直掌握在港府手中,反对派极其量只是港府管治失当的替罪羊。笔者自然希望香港“深层次矛盾”得到有效解决,相信社会大众也有这个期盼。但如果港府改决不了,那只会令将反对派排除出管治体制之内的“新选举制度”沦为笑柄,令“由治及兴”沦为泡影。 反对派:官媒口中的解决民生问题拦路虎 无可否认,香港的民生问题一直很严峻——房屋、医疗、养老、贫富悬殊等问题,这些都是朝野所公认的老大难。在上述问题当中,重中之重是房屋短缺问题。事实上,只要看看具体数据,情况就会一清二楚——据《长远房屋策略》2021年度报告,公屋轮候时间已攀升至6.1年,创23年来新高;全港现有12.7万户居住在环境欠佳的小单位,当中约9.2万户居于劏房。而香港商业出售的私人物业,则是连续12年全球最难负担得起的房地产,市民平均不吃不喝23年方能置业! 医疗、养老问题,政府投放的资源本来就很不足,结果年初第五波疫情肆虐时,公立医院严重挤兑、安老院院友没有足够人手照顾,充分揭示了短板。至于贫富悬殊,根据劳福局去年的说法,香港基尼系数于2001、2006、2011、2016年分别为0.470、0.475、0.475、0.473(皆为除税及福利转移后住户收入),全部高于0.4的“警戒线”。 执政者若能在看清问题、自我反省后,毅然作出改革,方是“知耻近乎勇”。不过在香港,民生问题在某程度上却被算在反对派头上,执政者本身却很少自我反思。诚然,自从1997年主权移交以来,议会内外抗争不断,但除了2014年占中、2016年旺角暴乱和2019年反修例事件外,绝大部分只属口舌之争,对于民生问题的恶化不会产生关键作用。 可是在官媒的描述中,香港反对派从来都是破坏者、是港府解决民生问题的拦路虎。例如2015年6月,《人民日报》一篇题为《反对派应对香港民主发展进程受阻负全责》的评论员文章说:“香港回归以来,围绕政制发展问题的政治争拗愈演愈烈,经济发展、民生改善和各项社会事业受到严重阻滞。如能实现2017年行政长官普选,不仅可以实现香港居民多年的民主夙愿,香港社会也能从多年的政治争拗中解脱出来,集中精力谋求发展。反对派不顾民意取向,无视民众福祉,出于一己一党之私否决普选法案,其喊着‘民主’口号反民主的真实面目暴露无遗。”2021年12月《环球时报》一篇题为《立法会选举,香港优质民主的坚实一步》的社评说:“这次香港立法会选举,完善后的港区立法会选举制度,不仅吸引了更多人参选,也大大提高了各个环节的参与度。把爱国和民主这两个关键价值有机结合起来,切实解决香港面临的经济民生问题,这才是香港的真实民意。” 上述第一则引文的意思是,泛民(即反对派)否决普选方案,导致香港无法摆脱政争,令港府难以谋求发展,破坏民众福祉。第二则引文则暗示,完善后的立法会选举没有了反对派,有利“切实解决香港面临的经济民生问题”。在这里,也有舆论会反问,反对派什么时候反对过政府解决民生问题了?反对派中有张超雄、李卓人、梁耀宗等政治人物,长期为基层权益打拼,他们并没有阻挠政府增建公屋、增拨资源改善社会福务的不良往绩。真正要为民生负上责任的,明明是掌握最多资源、兼且获得建制派保驾护航的政府。 政府和建制派香港民生问题 凡事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握有权力的一方(包括中央、港府和建制派)此前失误练练。 第一,香港政经结构明显倾向工商界,而这不是反对派可以左右的。已故前中央政策组首席顾问顾汝德的《官商同谋——香港公义私利的矛盾》一书指出,在香港《基本法》159条条文中,34条用来巩固殖民地时期支持商界的自由放任政策、金融和商业架构,反而载有社会权利的则含糊得多,即使以最宽松的方式解释《基本法》,也只有7条与社会服务的提供有关,另有3条提及工人权利。《基本法》如此巨细靡遗地偏帮工商界,不但与香港的资本主义传统有关,并且获全国人大颁布的《基本法》确认。在香港政经结构上,工商界影响力过大,他们担心一旦政府进行大规模的民生改善工作,会令香港变成一个福利社会,变相增加工商界的压力。 第二,港府素来奉行“积极不干预”哲学,执政者对改善民生欠缺承担。例如2005年香港才走出“沙士”(非典)疫情的阴影,当时新上任的行政长官、非常信奉自由经济的曾荫权,在回应反对派议员冯检基有关“扶贫理念”的问题时明言:“我不赞成在财政资助方面进行扶贫工作。”值得一提的是,曾荫权也是房屋问题恶化的关键人物——他在2005年出任特首后拒绝觅地建屋,连公营房屋土地储备亦放弃,结果导致公屋供应追不上需要。其实,曾荫权绝非孤例,因为还有比他更甚的曾俊华——他在2007至2017年担任财政司司长期间,财政储备不断累积(截至2017年逾9000亿),虽然做到了积谷防饥,但却没有运用丰沛财政资源纾解深层次矛盾。 第三,政府的盟友(被社会反对意见讥为“保皇党”)沆瀣一气,没有推动政府改善民生。特区政府的盟友既有工商界,也有传统左派,前者唯工商界利益为重,在立法会功能界别垄断不少议席,包括保险界、商界、金融界、金融服务界、纺织及制衣界、批发及零售界等;后者理论上比较重视民生,但实际上也有不少出卖基层的“往绩”。 例如在1997年主权移交前夕,在时任立法局议员李卓人推动下,《雇员代表权、咨询权及集体谈判权条例》获通过,有利劳工权益,唯在回归后不久,自诩捍卫工人权益的政党工联会居然成为废除条例的推手,埋葬了集体谈判权。另一建制派政党民建联也不遑多让,包括在香港房屋问题日益短缺的情况下,于2019年初立法会动议“增加短中期房屋供应,改善公营房屋短缺问题”时投下反对票,直至当年9月反修例示威如火如荼的背景下,才突然改变立场,促请政府引用《收回土地条例》征收私人土地,兴建公屋。 李家超现在有的:一份没有细节的政纲 历数当权派的过错,是为了反驳官媒针对“反对派”的粗疏论断,指出后者之于民生问题的影响力根本无足轻重。归根究底,香港之治乱兴衰,只能由掌权的一方负起主体责任。 而事实上,只要政府负起责任,下定决心改善民生,不是不可能做出一定成绩,最好的例子莫过于在2011年顶住商界压力,毅然实施《最低工资条例》,在一定程度上修正了自由经济的不足。 未来5年,李家超不须面对反对派,施政失误再无替罪羊,但窒碍港府改革民生的因素仍然存在——政经结构依旧倾向工商界、“积极不干预”管治哲学未摆脱、窝囊的盟友充斥“完善”后的立法会。要李家超做出成绩,似乎是镜花水月。 迄今为止,李家超只拿出一份没有细节的政纲,有一句不过不失的口号——“以结果为目标”。但具体管治要有具体目标——对于希望尽快“上楼”的劏房户,他必须交待怎么做,包括会否大规模从地产商手上收回一定数量的闲置土地,用来大规模建屋,将公屋轮候时间缩短;至于贫富悬殊、医疗、安老之类的问题,同样须要港府给出一个明确目标,例如要在五年内将绝对贫困人口“清零”、向医疗系统、安老院舍注入更多资金等。 许多人都预示未来五年香港会变得比现在更威权,这是《香港国安法》和“完善”选举制度后的新格局,为数不少的市民对政治民主化早己不抱厚望。不过对于民生问题之解决,大家都乐见其成。如今反对派已经绝迹香港政坛、议外内外再无干扰,假如民生问题还是得不到解决,甚至变得更严重,那只会令“由乱入治、由治及兴”的政治宣传沦为笑话。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