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的柏林影展,最终由法国纪录片《Sur l’Adamant》(中译:坚毅之旅)赢得金熊奖,而“评审特别奖”则由“柏林学派”(Berlin Schule)的代表导演克里斯蒂安(Christian Petzold)凭《Roter Himmel》(中译:红色天空)取得。
在德国的传媒报道中,除了对得奖电影的报道,聚焦的还是对俄罗斯的讉责。俄国入侵乌克兰刚好一年,柏林地铁中播放的新闻,可以看到介绍Sean Penn联合执导的乌克兰纪录片《Superpower》,以及有评审成员在探访柏红色巿政府厅时,在签名册上写上“Fuck Putin 4ever”。当然,对伊朗、阿富汗、 叙利亚、土耳其等国的关注,也是主办单位的重心。这是柏林影展的一贯定位,除了关心德国的本土电影,也在政治议题比较开放,但通常只限于针对极权小国,俄罗斯的状况是例外,因为反俄已成为欧洲的共识。
这与华文媒体的报道重心大相径庭。例如说,范冰冰现身红地毯,那当然是占不上德国媒体的版面。还有的是今年评审之一的香港导演杜琪峯,在开幕记者招待会的发言,就在香港的社交网络上广为流传。在国际影展中,各地传媒按地区需要各取所需,本是平常事,但杜琪峯的发言及在华语地区的后续发展,却从电影角度,侧写了香港的时代面貌。
错解问题的必要
杜琪峯说了什么呢?在记者招待会中,他与今届的其他评审一起接受访问。他先是说全球的电影都变差了,他看电影时的世界,好像渐渐消失。然后又一名记者继续发问,记者问到:“为什么电影院(Cinema)不死?在一个黑房之中,看着巨大屏幕的观影经验时,到底有何特别?”那是没有指定回答对象的发问,老实说也只是近年影展中的老套问题,就是记者引导电影人表达对电影院的爱,本身这问题,应该是聚焦于串流电影对电影院、甚至电影形式的影响,但选择用广东话回答这问题的杜琪峯,其答案却似另有所指。
“我觉得电影永远站在前锋、永远在前面。当如果有极权的时候,人民失去自由的时候,电影通常都是首当其冲,在好多地方都是这样,一定想先停你的文化。电影的文化,是直接入audience入面的。所以独裁者通常对付的,一定是电影。”杜琪峯说,然后是他发言最堪玩命的一段,“我觉得香港,no,sorry,”他一笑,然后修正,“我想全球争取自由的国家与人民,都要支持电影,因为它是为你发声的。” 然后,翻译人员再把杜琪峯的发言译成英语。
杜琪峯是评审中唯一使用英语翻译的一位。当然他也能理解英语,那从他听到Francine Maisler说《Top Gun》能将观众重新带到戏院的发言时,脸上不否可否还自顾自开水喝的行径中可知。他说广东话,该是他觉得讲广东话最能表达自己的感受,而且,那也可能关乎其发言的收听对象。
香港的听众,多有批评翻译拙劣,未能译出杜琪峯发言的精髓。这种凡事先批评执行不善的倾向,可以说是香港人的共性之一,表过不谈。但这次发言放在当下香港语境中,却是极好的文本,尤其是杜琪峯的那个自我修正,把“香港”改成“全世界”,那到底是有意为之的表演,还是认真的自我修正呢?这大概是翻译再好,都不能让世界观众立即明白的事。
中国式的审查与红线
那个国际社会欠缺了解的语境,是香港正处于建立新制度的混沌阶段。香港过去发生过的事,在柏林不算无人知晓,但早已不是关注重点,也不太会有人知道,到底香港当下正在发生什么事。在香港法庭的“立场新闻案”,媒体人被控告煽动罪,而该媒体有作者引用卡夫卡的《审判》,都成为主控官的证据之一。四十七人案中,香港大量民主派人士,因为自行举办香港立法会的初选而被控“串谋颠覆国家政权”罪,而他们所做的事,在《港区国安法》实施前,都不过是常态。
于是,如果杜琪峯在前香港国安法时代,以同样方法修正自己说法,那可能真的纯粹想修正,又或是一种嘲讽,但来到今日,其不再可笑的恐惧感,其实在各个领域确实地影响着香港人。在这种“新常态”下,因为香港人普遍不了解中国内地的“逻辑”与“红线”,当他们有机会因为言行而入罪,许多人选择的是过犹不及地自我审查。而像《立场新闻》的总编辑钟沛权在庭上的抗辩,又或是杜琪峯有意无意的发言,都碰到香港人当下的恐惧,但另一方面,大家又都在等待这些言论或行为,到底是否会被视为犯错,从而希望了解新的红线在哪。
当然,那也可能只是获得了解红线的幻觉。
要说了解红线,如张艺谋这种大导演难道不了解吗?结果,同样也是柏林影展,2019年的张艺谋的《一秒钟》,在首映前一天,因为“技术问题”而撤映。几年后,张艺术的《满江红》又继续能上映,而且卖个满堂红。 《一秒钟》的灵感来源,是来自著名华裔作家严歌苓,而她因为说了一句“习近平是人贩子”遭封杀,结果其名字在《一秒钟》电影的相关内容都全部消失。即使后来《一秒钟》在柏林的电影院能上映,而严歌苓也在电影院外示威,但那没引起德国传媒多大的关注。所谓红线,本来就是流动的,其可恨之处也在其流动。
当年《一秒钟》撤映,在柏林引起的关注也不多。毕竟官方的理由是“技术问题”,在德国的角度,要证明中国政府审查电影,那大多只能算是间接证据,何况张艺谋又不是伊朗导演贾法尔(Jafar Panahi),贾法尔凭《Taxi》(中译:出租车)在2015年夺得柏林影展金熊奖,这部电影是他在被伊朗政府以“危害国家安全”为名,禁拍电影二十年期间,偷偷在的士中拍摄并偷运出境,在柏林播放的。柏林影展从来只是一个平台,让评审、电影人等可以借此发声,但最后为作品、言行付上代价的,往往都只是个人。 贾法尔后来的遭遇,又有多少人知道?
如果杜琪峯要为此付出任何代价,那也是一条新的红线
而更进一步,要了解柏林影展在言论自由的特别之处,也可以看回那只金熊扬起的双臂。熊的德语Bärlein与Berlin相近,熊也成为柏林的象征动物,柏林影展的金熊设计,由德国雕塑家Renée Sintenis所创作,但在1960年却要重新设计,将其左手再提高一点,原因是避免任何对纳粹的联想。在德国,纳粹仍是绝对的禁忌,如果你要求的是完美的言论自由,对纳粹言论的限制明显就违反了。于是言论自由不是绝对的,在非绝对的前提下,再讨论那界限怎样划分,又或,在大多数时间,对之视而不见。如果你采用这角度去了解与德国相关的事物,大概可以了解更多。
杜琪峯发言后的下场如何?那可以是无甚后果,冷处理后一切如常;又或沟通在私底下进行,如果交易,外人无法知晓;最差的情况,杜琪峯被人封杀,其有份参与制作的电影,可能也未能上映。在杜琪峯的言论出来后,引来不少中国网民围攻,而不少媒体都有报导称他有份担任导演及监制的九部电影作品,全部都有可能禁止上映,而微博上转发杜琪峯言论及消息的“杜琪峯bot”也被禁言。
如果杜琪峯要为这些付出任何代价,那也是一条新的红线。
当然,那也只是香港电影人新时代的开始。中港合拍片的模式,长年来成为香港电影的慢性毒药,杜琪峯也有拍摄合拍片,但作品会说话,这让许多香港人愿意支持他的作品。但2019年成为香港人理解香港电影的转捩点。如香港导演翁子光新作《风再起时》,是关于港英时代香港警察的故事,也是一部合拍片。即使作品能重现旧香港的情怀,在香港的票房仍不太理想,同时在中国内地的票房,也没有大收。另一香港导演麦浚龙的大制作《风林火山》,在2017年煞青,至今甚至仍未上映。
{"preview_thumbnail":"/s3/files/styles/video_embed_wysiwyg_preview/public/video_thumbnails/0s8_vEx5Anw.jpg?itok=En-GPqab","video_url":"https://youtu.be/0s8_vEx5Anw","settings":{"responsive":1,"width":"854","height":"480","autoplay":0},"settings_summary":["Embedded Video (Responsive)."]}
{"preview_thumbnail":"/s3/files/styles/video_embed_wysiwyg_preview/public/video_thumbnails/DYJ828h8k4M.jpg?itok=fDREjBao","video_url":"https://youtu.be/DYJ828h8k4M","settings":{"responsive":1,"width":"854","height":"480","autoplay":0},"settings_summary":["Embedded Video (Responsive)."]}
另一方面,如港产电影《毒舌大状》,片中角色在受压下,于法庭争取公义。这在香港观众眼中很“本土”,也成为史上首部本地票房过亿的港产片,而在中国内地的票房竟也不俗。到底观众当下需要什么电影?中国、香港电影人在戏内戏外的言论自由界线在哪?那是难以捉摸的,但可以确认的是,香港电影背后的精神面貌已经改变,而且不能逆转地,我们需要将电影放在时代脉络中观看,才能看出电影真正的意义,因为香港的新导演,他们没有足够的作品去证明自己,于是不得不危险地在戏内戏外,迂回地展示出自己的取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