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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传真机到互联网——大江健三郎来自过去的预言

大江健三郎视自己为一名小说家,而他也一直写自己的小说,以书的形式留存。那到底还是旧时代的小说了,我们当下焦虑的问题,也许旧时代的旧小说,可以用迂回的方法告诉我们答案。
撰文 | 匡翘
03/30/2023
本文共3369字,阅读时间约5分钟

大江健三郎去世了,终年88岁,但关注这件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小说家这种人,仿佛已经是上一个世代的存在了。他们一个个的死去,在死去的一刻我们被告知,然后继续我们的现代生活。 

 

ChatGPT 来了,看,它甚至还能创作呢。即使当中 ChatGPT 写出的小说质素不高,但也足够文学界对作家未来是否会被取代,有了不少的讨论。那与我们过去对人工智能的想像截然不同,因为我们曾经想像,在人工智能成为主流,被取代的应该是低智能需求的工作,然而精致的人工智能绘图不断出现,而且愈来愈好,甚至还有不少用人工智能创作的儿童文学作品出版,那么人工智能是否艺术家们的末日?

 

如果是用人工智能写的文章,大概不会如此离题,但让我们回到大江健三郎,也回到1998年,在一年后的1999年,Darcy DiNucci 才提出Web 2.0这概念,当时互联网尚未普及,而大江健三郎当时使用的最先进科技是传真机。但他当年提出的问题,与他死去当下热议的人工智能,却有着奇妙的互文性。这巧合也许可以让我们用另一个方法,去记住这位诺贝尔文学奖的得奖者。

大江健三郎
大江健三郎 (AFP / Jeff Pachoud)

 

小说家如何被传真拯救

1998年,日本《朝日新闻》成立120周年,当年的大江健三郎参与了朝日新闻举办的研讨会,该研讨会的主题是《多媒体世代的新闻业》(Journalism in the Age of Multimedia)。大江健三郎发表的文章主题是《互联网与我》,他说到自己在1994年得到诺贝尔文学奖时,他只有一部传统电话,由于愈来愈多人希望联络他,他决定为自己添置一部传真机。

1994年12月10日,大江健三郎展示他获得的诺贝尔文学奖状。
1994年12月10日,大江健三郎展示他获得的诺贝尔文学奖状。(AP / Tobbe Gustavsson)

 

他觉得简直是激动人心。过去只能用书信去联络的海外作家,突然可以用极快的速度以文字沟通。他提到自己与一名俄国作家激烈谈到日本与俄国的文化,而且愈来愈激烈,几乎有点不愉快,但最终两人日后仍有合作。

 

后殖民理论学者萨伊德(Edward W. Said)
后殖民理论学者萨伊德(网络图片)

又或者在大江健三郎的大舅伊丹十三自杀去世后,他在纽约收到后殖民理论学者萨伊德(Edward W. Said)的传真,对大江健三郎来说,那传真几乎拯救了他。伊丹十三是大江健三郎的大舅,也是他最喜欢与之讨论知识和艺术问题的人,大江健三郎也认为自己与伊丹十三有着完美的相互理解。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晚上我得到拯救的感觉。 我感觉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寻找救生带。”大江健三郎在文章中如此陈述在伊丹十三死后,他收到萨伊德传真后的感觉。

 

其实在那个时间,传真机的时代几乎已经过去,但他还是提出,希望办一场圆桌会议,让国际的作家可以用传真参与。那听起来几乎是可笑的。

Gershom Scholem 与 Walter Benjamin 的传真对话出版书籍
Gershom Scholem 与 Walter Benjamin 的传真对话出版书籍(网络图片)

 

不过,大江健三郎也理解他的“不合时宜”。他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在传真机年代,几乎没有人把传真机的通讯出版成书?他当时在日本做过调查,结果只找到 Gershom Scholem 与 Walter Benjamin 的传真对话出版书籍。

 

如果传真都已经是这样,在互联网的世代,电邮之类的文字,应该更难出版吧。大江健三郎这样说。而当时的互联网,当然还是前视频时代,更勿论人工智能的内容自动生成了。

 

有趣的是,当大江健三郎提到传真通讯出版的想像时,他关注的是文字的风格。

 

所谓的风格,他再强调,那是文学意义上的,而他是以一名小说家的身份,去思考这个问题。他的论述非常迂回,突然,他又提到,日语在国际领域上,作为一种小众语言,虽然有可能连结世上使用这种语言的人群,但整体上,日语使用者要与世界接轨,大多都是使用英语沟通。 “这种日语使用者的英语,到底有什么风格呢?”大江健三郎发问,这又到底怎样影响到文学作家的风格?他提起了俄国形式主义,及其中的一个概念:陌生化(Ostranenie)。陌生化的重点之一,是放慢意义的转换,并延长转换的过程。大江健三郎在自己的小说中,有意识地延长意义转换的过程,而这在互联网时代,大概是不合时宜的。

《Le Chaudron et la Lancette》
《Le Chaudron et la Lancette》(网络图片)

 

然而,他又再添加论述上的转折。他提到法国历史学者 Yves-Marie Bercé 在著作《Le Chaudron et la Lancette》中提到天花疫苗的故事。时为1798年,英国医生 Edward Jenner 发现天花的治疗方法,然后消息传递欧洲。

 

当时的欧洲大陆处于战争状况,海洋被海盗控制,道路被军队切断,但不消几年,不单大学教授知道天花的治疗方法,连在执业的医生们,也有能力和知识在制造天花的疫苗。而当时的日本,处于锁国状况,结果在1858年,才有诊所开始诊疗天花,比欧洲晚了60年。

 

但这又与风格有何关系?

 

大江健三郎认为,很大程度上,内容是进行表达的中介,于是风格是明显的。他从多角度去定义风格:谁才是有关的人?他们正在做什么?他们尝试告诉我们什么?这些全部都是风格。在互联网时代,虽然互联网可以作为反抗的渠道,但许多时候,人们的话语其实受主流的语言及风格所影响。那就如奥威尔在《1984》中提到的新语一样。语言风格,是影响思考的工具,有时,它甚至就是思考,或不思考的呈现。

天花插图,约1720年日本手稿
天花插图,约1720年日本手稿 (Wellcome Library, London via Wikimedia Commons)

 

深受鲁迅的影响

大江健三郎作为一位文学家,作品风格独特,其作品探讨了人性、历史和现实等议题,并反映了日本社会的变迁和转型。他的作品被誉为是日本现代文学的代表之一,并获得了国际上的广泛关注和认可。

 

此外,大江健三郎还是一位社会活动家,他积极参与了反战、反核、环保等社会运动,并支持了许多进步的政治和文化运动。他的政治立场和思想观点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和作家,对日本的文化和社会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2014年9月23日,大江健三郎在东京反核集会上发表讲话。
2014年9月23日,大江健三郎在东京反核集会上发表讲话。(AP / Shizuo Kambayashi)
《奇妙的工作》(奇妙な仕事)
大江健三郎的《奇妙的工作》(奇妙な仕事)

 

根据中国媒体报道,大江健三郎在2009年1月再次访问中国,出席人民文学出版社举办的21世纪年度最优秀小说奖的颁奖仪式,并在北京大学发表关于鲁迅的演讲。他分享自己年轻时阅读鲁迅的经验,并承认自己的处女作《奇妙的工作》(奇妙な仕事)有受到鲁迅的作品《白光》影响。而他的母亲读到他的处女作时,还骂这作品看不到希望,要大江健三郎去读鲁迅先生的《希望》。

 

大江健三郎深受鲁迅作品的影响,他认为自己的母亲像在读远方友人的来信般阅读鲁迅的作品,也希望自己的作品能一样受到读者的喜爱。而大江健三郎对于鲁迅的认识,也是始于母亲。他说,第一次听到鲁迅的名字,是在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当时母亲很爱一本从《呐喊》到《野草》等中短篇小说翻译过来的小书,并把这本书送给了他,他看到其中的一篇作品,叫做《孔乙己》。

 

那次中国之行,他拜访了北京的鲁迅博物馆,那是多年的心愿,并且深受感动。

 

大江健三郎似乎对中日青年之间的共同对话基础寄予厚望,在他的演讲中,他还分享自己通过互联网与年轻人聊天的经历,并表示自己希望通过电子邮件与互联网,“以文字活动作为快速沟通和连接世界的新方式”。他还分享他对世界各地知识份子活动的看法,当时他们通过电子邮件,签署呼吁中东和平的请愿书。

鲁迅(广东美术馆藏/汤小铭作)
鲁迅(广东美术馆藏/汤小铭作)

 

当下阅读经典文学的理由

小说家死去了。他在死去时,会否还执着于风格?他又是否了解到科技与互联网的发展进程,以及其对文学的影响? 2009年的他,已经在用电邮与其他知识份子沟通了,其时他又有否继续使用传真呢?网上的翻译软件愈来愈成熟,他所担心语言简化的趋势,是否已经出现变向?

大江健三郎与家人
大江健三郎与家人 (AP / Gunnar Ask)

 

载体决定内容,而内容有时就是风格。我们以为人类独一无二的创作,有时其实不一定如此独特,因为所谓的内容,所谓的风格,其实受到语言及其背后逻辑的控制。例如说,你作为读者,是否看出以上的哪一段落,是由 ChatGPT 写成?而就算你能看出,那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差别?风格有否影响到你对文字的判断?

 

那是1998年的事了。互联网方兴未艾,社交媒体、短视频还未出现,但我们有传真,有报章上的分类广告,有《美国搞笑家庭录影集锦秀》。当年令到大江健三郎思考的新事物,其阶段性的影响应已可见,世界是否像他评论般前进?我们又能否利用他思考的逻辑、方法,又或至风格,去看待更多更新的事物?

 

这也许是我们阅读经典文学的理由。当历史进程尘埃落定,小说家的思考才能得到较公道的评价,有时那甚至不只是推断正确与否,因为文学作品的重要,是作品中的含糊性,像是《1984》对极权未来的想像,可能不如《美丽新世界》娱乐至死的推断般准确,但文学不应只是这种事实层面的预言,而是更加迂回的面向。

 

大江健三郎视自己为一名小说家。在1998年,他关注的是日本人在用电邮以英语沟通时,能否建立自己的语言风格。而他也一直写自己的小说,以书的形式留存。那到底还是旧时代的小说了,但我们当下焦虑的问题,到底可以怎样应对?也许旧时代的旧小说,可以用迂回的方法告诉我们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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