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问一位金门人,他到底属于外省人还是本省人。他意味深长地说:我既不是外省人,也不是本省人,甚至不是台湾人,我是福建人,因为他们的身分证上写着“中华民国福建省”。那么,台湾本岛人又怎么看金门呢?他颇无奈地说:“可歌可泣,可割可弃。”他并非不认同台湾,相反,他还曾是民进党籍金门民意代表参选人。可是他深知,金门在整个台澎金马共同体里,充满着多重边缘性:过去是可歌可泣的前线,如今是背负“亲中”标签的“背离者”,而且每到选举临近,这种疑虑就会骤然加强。 九月初,中国国务院颁布新的统战政策文件,宣布福建作为“示范区”,其中还尤其提到把金门、马祖分别和厦门与福州接轨,包括在金门通电、通气、通金厦大桥,并共享机场,这与习近平这几年在深港区域策划“大湾区”,并将香港划入的作法一样。在台湾媒体的报导中,金门人似乎对此表示广泛的支持与欢迎。 而对于对岸的“糖衣炮弹”,台湾的几位非民进党籍候选人则频频抛出积极回应。比如,8月22日,郭台铭到金门发表“金门和平倡议”,希望创设“两岸和平协商办公室”、建立“两岸和平战略研究院”等八大事项。柯文哲则在媒体采访中表示支持通商、通水、通电、通邮、通气和金厦大桥公投,甚至不反对金门作为政治、社会制度的试验区。侯友宜则是提出“推动金门与对岸的通电通气”、“两岸医疗专区”、“金厦大桥公投”等金门政策六大主张。于是在台湾的本土派看来,虽然金门无论在地理上,还是主流叙事上,都处于台湾的边缘,但是,在地理和感情上都距离中国很近,近到敌友难分。 那么,金门人自己怎么想呢?前段时间,我去金门实地走访了一圈,访问了很多本地的年轻人和年长者、外地游客和中转台商,发现金门人的立场似乎没那么简单。 年长者:渴望跟厦门通电通桥,但孩子都送到台湾 在金门知名景点模范街开杂货店二十几年的张先生,应该就是大家印象中的典型金门生意人,他的店里既有一条根、金门高粱等金门特产,也有来自大陆的网红食品螺蛳粉、素毛肚——这些东西今年一月份在台湾本岛禁止进口了,但是在金门却处处可见。回想起疫情三年的生意状况,他连呼“好惨”,因为他的客源中陆客占了一大半。他希望金门能尽快跟对岸通电、通气、通桥和共用机场,但比这更迫切的事情,就是“下架民进党”。我问他,在情感上对台湾还是中国大陆更亲近时,他稍加思索后,回答说:“中国大陆”。 而在金沙镇上,周阿嬷开杂货店40年多了。她的店里既有大陆的螺蛳粉,金门的一条根,也有台湾各地的特产,比如新竹米粉。她一再给我们强调金门本地食材的妙处,包括金门蚵仔干、金门面线,因为这里远离核心观光区,所以她的客源主要是本地人。她和很多金门人一样,经历过战地年代,早年的客人都是阿兵哥,自小三通开通以后,陆客越来越多,比阿兵哥的消费力强多了。她也希望尽快跟对岸通电、通气、通桥和共用机场,但是,她的儿孙全部都在台湾本岛生活、上学。 其实金门人的“生意”很多。金门民众多福利多,比如金门高粱酒厂每年会在重大节日给全体金门人发金门高粱,很多人便会把酒倒卖给台湾客人或者大陆客人。在小三通口岸水头码头,每天都有做代购奶粉和免税商品的本地人,他们会抓住每个疑似厦门来的游客介绍生意。金门人早已习惯在每一次历史浪潮中寻找红利。 比他们更年长一些的老人,大多都有这样的共同记忆:过去,金门跟厦门就是邻居和亲戚,东南亚是他们的广阔腹地,但是突然有一天,这个侨乡突然就变成了战地,他们不光再也去不了近在咫尺的厦门,由于战地管制,去台湾都要重重审批。 那时候,金门的发展具有非凡的示范和意识形态对抗意义。金门被称为“三民主义示范县”,几十年间,与厦门互相广播喊话,互相投掷气球、漂浮物、传单。就连渔民出海捕鱼,也带着刺探情报和政治宣传的任务。他们也经历过无数的动员,除了战争动员,还有全民灭麻雀、灭老鼠的运动。 他们的一切吃穿住行都受军方管辖。岛上开挖出无数的坑道,海滩上筑上无数阻止坦克登陆的轨条砦。居民要建新房也必须跟军官申请,因为屋顶必须避开射击线,住宅里必须挖地下室。就连酿酒,都成了军方的专卖事业,至今,岛上仍然遍地高粱田,源源不断地提供给闻名两岸的金门酒厂。 岛上驻扎着数万名官兵,最多时号称十万。这些官兵既是金门人的邻居,也是金门商家最大的客源。本地人跟军人之间形成了微妙的关系,既融洽,又冲突。阿兵哥们会到熟识的本地店家中偷看电视,店主还会帮他们望风,躲避长官。同时,也有一些习性不好的阿兵哥会有大量赊帐,闹出矛盾。但总的来说,这种阿兵哥生意为金门人的钱包做出巨大贡献,本地人的钱基本只进不出,积蓄很多,至今在全台都排名前列。于是当金门解严后,金门人迅速在厦门和台湾本岛大量置产,出手阔绰。 在两岸对峙的几十年里,金门既是向厦门展示优越性的“三民主义模范县”,更是反攻大陆的前线和跳板,国军叙事中的“英雄岛”,它先后经历了古宁头战役、九三炮战、八二三炮战、六一九炮战等大大小小的军事冲突。 但同时,它也失去了跟台湾本岛一样的发展机会。两岸结束对峙后,这里却仍然是前线;台湾本岛1987年就解严,这里却一直戒严到1992年。而且,改革开放后的厦门很快超越了金门,本岛的台湾人纷纷去了中国投资设厂,唯独他们却没有机会,金门军队大幅裁员,商家生意也一落千丈。于是2001年,金门和厦门开启小三通,大陆游客开始踏上这片土地,2008年开始的自由行,更让金门观光业达到巅峰。可是这种好日子没几年:因为两岸又变紧张,中国大陆停止批准陆客自由行;随后疫情席卷一切,小三通也暂停。金门繁华不再,几十年的剥夺感再次从他们身上碾压过去。 年轻人:台湾意识渐强,更重视自由,但经济和民生仍仰赖大陆 对于老一辈人的复杂情结,金门的年轻一代很难共情。他们没有见过那遮天蔽日的炮弹雨和满街的阿兵哥,也从没躲过坑道,但从小学习的是1997年开始的新课纲,整个历史地理叙事体系慢慢从党国时代的大中国本位变成了台湾本位。他们觉得,自己跟200里以外的台湾本岛才是一家人。 在金城镇开饮料店的男孩小张告诉我,他和长辈的政治立场分歧巨大,一谈政治就吵架。而且,他的店主要针对本地客人,对陆客也没有什么需求,他无法理解长辈对大陆的亲近。虽然从民生的角度,他赞成和厦门通电通气,但是要通机场,他却并不放心。他说,他周围的年轻人都是他这样的立场。 不过,年轻人中也有亲大陆的人,在小三通的入口水头码头,我还遇见一位20岁出头的金门导游,他坚定地说:“赶快通桥,通机场,最好明年就通!”但是我问到金门是否也可以尝试一国两制时,他也同样坚定地回答:“这就不要了。” 他们似乎都有高度的共识:在经济和民生上,金门的确没有什么选择,但是在制度上,谁优谁劣一清二楚。关键是,他们知道,对岸向金门抛来橄榄枝,并不是因为金门对大陆的亲近感,而是因为,他们作为“台湾人”的统战价值。 在金门深耕基层的某位年轻民进党员告诉我,其实金门的年轻人大多是都是这种想法,只不过,大家平日里不常表达,只有在关键时刻才用选票表达立场。2020年的大选,强烈的“亡国感”让很多金门年轻人回家投票,最终,蔡英文在“深蓝色”的金门获得了一万多票,这是史无前例的高票。要知道,总投票数才四万多。而且,这几年,民进党、民众党都在金门扩展版图,双方在籍党员都有1000多名。 综合大陆委员会、海峡交流基金会、天下杂志、台湾民意基金会等机构从2000年到现在的民意调查,这么二十多年来,金门人的自我认同感有很大的变化。在“自认台湾人,自认中国人,两者兼认”的三个选项里,其中自认为台湾人的比例,从2000年的42%,已经上升到2020年的83%。 年轻人认为金门有很多问题,没有经历过战地特殊岁月的他们,不喜欢老一辈的人对大陆的依赖,以及总是等待政府解决问题的习性。但是比起跟老一辈的分歧,最让他们难过的,是台湾本岛人的排斥。每次看到台湾网友因为金门“亲中”的形象而呛声“滚回中国”“割给中国好啦”时,他们有种被自己人抛弃的伤感。 中生代:努力寻求各方的最大共识,可对岸经常“已读不回” 比起老一辈的失落、失措,和年轻一代的“台湾化”,40-50岁之间的中生代似乎更加特别。今年52岁的王老板是金门本地一个知名的企业主,他在中国大陆的重点大学读过硕士,在厦门经商多年,回金门后,又先后在国民党和民众党的金门党部担任过要职,他一直在努力寻求各方的最大共识。 他认为中国有着巨大的潜在市场。尽管小三通开通后,金门一年最多的陆客纪录只有不到200万,但是他坚信,只要金门跟对岸加强联系,进一步通桥通电通气,引进大陆投资,就一定能吸引来更多游客。毕竟,单是福建一个省的人口就过亿,哪怕只吸引十分之一的人,那也是1000多万。他对此充满信心。 他一直强调,金门的领导人一直在努力跟厦门沟通和合作,但是在一些关键问题上,台湾单方面努力似乎并不奏效。比如疫情结束后,金门早都恢复了小三通,但是厦门那边迟迟不做任何回应,因此这小三通也形同虚设。被问到这到底是哪边的责任时,他低声无奈地说:“双方都要真诚沟通嘛,(对岸)不要对我们已读不回。” 近年来,大陆为了打击民进党当局的支持度,常常采取各种惩罚性的措施,比如不时停止进口台湾的农产品,停止批准陆客自由行,并且对台湾这边的沟通努力习惯性地“已读不回”。 “惩罚”二字,老一辈的金门人并不陌生。早在八二三炮战的时候,毛泽东就起草了《告台湾同胞书》,并以国防部长彭德怀名义发布,其中直言:“我们都是中国人 。金门战斗属于惩罚性质。”从“万发炮弹”,到“掐断客源”,予取予夺,本质上都是惩罚。 这一点,王老板未尝不知道。疫情三年中,他一直在努力寻找新的生路。期间,他开了新的茶饮店,用年轻人喜欢的方式营销产品,和网红深度合作,但仍然损失上千万。他知道,这是因为治标不治本。金门不应该只依赖大陆这个单一的客源,这是过去三年金门很多商家最大的感慨之一。只是,像他这样努力找出路的人并不多,大多是人只是坐等恢复小三通。 但是,要让金门走出去,摆脱对大陆的依赖,成为世界的金门,谈何容易?台湾几大离岛地区都有过设立合法博弈观光区的想法,金门、马祖、澎湖都尝试过。马祖通过了公投,但是一直没有付诸实现,澎湖则一直连公投都没有通过。 “金门最大的诉求就是和平。”王老板一直在强调,他的奶奶就在金门炮战中失去生命。在他父亲8个月的时候,一次,对岸的炮弹又如下雨般落在房顶上,他奶奶抱着孩子,躲避不及,被埋在了断壁残瓦中。大家从瓦砾中把她找到时,发现她把8个月大的孩子紧紧护在身下。后来他父亲长大后,成为了救死扶伤的医生。他不希望再次在战争中失去亲人。 意外的金门,在多重边缘中的疏离 台湾本岛人怎么看金门呢?一位从台湾本岛来金门工作的年轻人力图用数据向我证明:金门虽然经历数次战争,但是死伤最多的是外省兵和台湾本省兵,是台湾人保护了金门,而不是金门保护了台湾。还有从金门退伍20年后,再次回来旅行的新北市老兵也困惑地反问我:金门我们当时保卫的国门第一线啊,才20年,怎么这么亲大陆了呢? 也有人告诉笔者,我一个外人在金门做访问,可能得不到真实的答案,因为金门人太“精明”和“谨慎”了,他们既不敢得罪大陆,也不敢得罪台湾。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见过了太多政治口号的幻灭。 现在的台湾主流民意当然是和美国站在同一阵营,但是在金门人的印象里,美国曾不止一次要求蒋介石政权放弃金马。后来台湾退出联合国,也主要是因为美国的“背叛”。上世纪60年代末期,金门曾一度突然加强戒备,扩充兵员,并放出传言说中共会趁八二三十周年再犯金门。但是中共最终并没有进攻金门,那是因为,当时的台湾已经逐渐在国际上被孤立,2年后即将退出联合国,台湾当局试图制造战事紧张的假象,来再次唤起美国的关注,可是却失败了,历史大潮没有站在台湾这边。随后,一切骤然变化。金门人困惑了:过去几十年,金门一直是反共前线,反攻大陆桥头堡,可是突然就不反攻了,两岸突然就开始经济往来了。过去跟厦门打了那么多宣传战,他们深信中国水深火热,可近几十年,他们却眼睁睁看着厦门高楼林立,而金门,直到2023年7月才有了第一家麦当劳。 当然,金门人也很难和台湾共情。金门没有经历过日治时代,是国共内战和随后到来的冷战,才将他们纳入台澎金马的一体化版图。国民党政权说金门人是中华民国国民,金门是英雄岛,保卫台湾第一线,他们身分证上的“中华民国福建省”,有着巨大的象征意义——中华民国不止有台湾,还有福建,那是“中华民国依然统治触达大陆”的关键性证据。但是很多时候,他们似乎没法和台湾本岛共情。因为长期的战地管辖,他们没有产生出一个庞大、稳定、有权利诉求的中产阶级,没机会经历党外运动浪潮和民主化转型,在台湾本岛民主转型时期,他们还是只做阿兵哥生意的前线。所以,他们也更难理解党外运动中成长壮大起来的民进党。 一位朋友告诉我,她的一位女性长辈朋友,过去曾在金门前线做医务人员,在大陆“单打双不打”中,她见到了无数硝烟和生离死别。可一回到台湾,发现大家歌舞升平,甚至很多人不知道金门还在被炮弹轰炸。她一个台湾人都感到自己被遗忘和忽视,更何况金门人? 金门人的现实,或许只是一次次的理想幻灭与近在咫尺的危机感中的无奈自保。如今这诡谲的时局,在老一辈金门人看来,可能不过又是一场历史的轮回,所谓价值观和认同感,没那么重要。但是年轻人不一样,他们没有经历过哪些政治动员时代,也没有在阿兵哥经济时代挣得盆满钵满,他们在新课纲时代和新媒体洗礼下,不断强化自己台湾人的认同感,但是,也面临着台湾的质疑和排斥。他们觉得自己是多重的边缘人。 我最后还问了一个金门年轻人:随着年轻人成长,老一辈逐渐退出历史,台湾本土意识的发展在金门是不是机会很大?他说,一代人的民族意识需要时间慢慢建立,只是不知道历史留给金门的时间还多不多。 台湾何尝又不是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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