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14日,康城影展(又称戛纳或坎城电影节)宣布将会有“惊喜纪录片”入选影展“特别放映”单元,《综艺》其后报导,披露影片是由香港导演周冠威执导的香港反修例运动纪录片《时代革命》。影片访问了不同身份的示威者,学者戴耀廷、“守护孩子”陈伯、前《立场新闻》记者何桂蓝等人也出现在纪录片中,呈现了运动大背景及示威者们的个人故事。 周冠威是香港新锐电影导演,近年执导话题作包括由刘俊谦、蔡思韵主演的爱情电影《幻爱》,电影不但引起热议,更是近年少数仅靠本地市场便能盈利的香港电影。另一部作品则是在 2016 年备受争议的《十年》,周冠威是其中一部短片〈自焚者〉的导演。 《十年》五部各涉敏感题材,当年被北京政府全面封杀并引来《环球时报》批评,香港商业院线亦在票房不俗情况下先后将电影落画。 时隔五年多,今日周冠威以《时代革命》导演身份面对的,与当年作为《十年》导演时面对的,已经是一个截然不同的香港。 纪录大时代的冲动 2020 年,香港《国安法》落地,香港电影界无论创作方还是发行方,都在疑惧中摸索模糊但高危的“红线”。 今年,纪录片《理大围城》即使取得放映许可,公映仍遇上重重困难,计划放映的戏院被官媒点名批评、社区放映被政府各部门骚扰。六月,香港电检处因应《国安法》修订《电影审查条例》,鲜浪潮剧情短片《执屋》未及取得放映许可而取消放映。 《国安法》推出之前,周冠威曾经寄望过《时代革命》能够在香港公映,然而到了今日,心知电检处不会批出放映许可,商业院线不敢放映、社区放映又有实际法律风险,周现阶段不强求在香港放映《时》,并已将影片运离香港。 “整个政府都想要压抑这些关于 2019 年抗争的声音,并且要将此类纪录片全部禁绝,”周冠威说。创作空间在《国安法》实施之后迅速收窄,电检处会要求删除有反修例运动元素的环节。无论是反修例歌曲《愿荣光归香港》、示威口号“光复香港,时代革命”、甚至仅仅在影片中展现对示威者同情,都会被要求删除。周冠威意难平:“一首歌、一句口号,都需要删除才可以让电影获准公映,这是个什么世界?就是一个极权的世界!” 但周冠威决定在香港社会一片肃杀之际,推出反修例运动纪录片《时代革命》,全因相信影像令人感同身受的强大威力。 见证近年香港的不同事件,周一直想以纪录片记录时代。 早在 2014 年雨伞运动他已想到现场拍摄,然而当时他成家不久,太太怀孕,加上感觉拍纪录片不是自己强项,因此没有成事。 2019 年反修例运动爆发,周冠威初时未敢走到现场拍摄:太太怀上第二胎,《幻爱》的后期制作正如火如荼展开。看着运动的发展,周也担心在现场拍摄的人身安全。各种考量交织,周迟迟未能踏出第一步。 到“七一”示威者占领立法会,周冠威在直播中见证示威者“齐上齐落”,被深深打动。他问自己:为什么示威者可以为香港作如此牺牲?他受到一种感召,很想为运动作纪录、与示威者走在一起。 八月中,周冠威收到一个朋友的电话,这位朋友提出资助周冠威为反修例运动拍摄纪录片。友人说,他与一些外国人谈及香港示威,多数人都不知所以,令他希望有一部纪录片让世人了解这场运动。周回忆说:“或者我是被示威者的勇气打动,也一直觉得自己有能力去为这场运动拍摄纪录片。我内心只差最后一个推动:这通电话就令我决定开拍。” “多一个镜头,就多一个视点和真相。”《时代革命》拍摄计划在此启动。 “很大的一个使命正在呼召我出去拍摄。” 危险之中的恐惧与勇气 计划起动之后,周冠威思考可以怎样全面地讲述反修例运动。运动规模庞大而复杂,但他也觉得看《时代革命》的观众应该可以从观影就了解到反修例运动的全貌。 “例如如果我只用后期比较暴力、夸张的画面,观众就会不知道香港其实有一段长时间的‘和理非’、还有和理非与勇武之间的挣扎。两个半小时片长未必能详细讲述,但我坚持交代,才可以全面地看这场运动的发展。” 但事实是,周冠威只能“见步行步”。 当时,没有人知道运动会向什么方向发展。电影在“831”当日开始拍摄,到 2020 年 1 月基本拍摄完毕,至《国安法》已实施的 2020 年 7 月 1 日补拍后正式完成。拍摄完成之后,就是后期处理的漫长过程:周冠威与制作团队整理已摄影像、收集新闻片(包括极大量的直播影片),务求不会遗漏重要事件的影像,令影片全面呈现运动。 纪录片与剧情片不同,拍摄的时机一过就难以补拍。周冠威拍摄《时代革命》时错失的画面不少,但都有意外寻获的画面。唯独是当时其中一个示威者因为拍摄期间失联,周冠威需要以重演的方式寻找演员扮演当事人,再以真实访问录音配上重演画面。其他的画面及访问都是现场、实时的,去让观众看见参与反修例运动的不同人。 “要能够让观众去了解、感同身受。我需要去访问、跟拍勇武示威者在示威现场遭遇的一切。这样处理,观众才能代入。我们不能代入事件,但可以代入个人。” 拍摄期间,周冠威在现场多次受伤:催泪弹、胡椒球弹、橡胶子弹、水炮车蓝水、各种跌倒绊倒,统统都试过。他心目中最恐怖的时刻,是有一次感觉到头盔受强力冲击,未几才意识到一枚橡胶子弹直接击中头盔。 明白到家人担心自己在现场拍摄,周冠威在现场初时亦有所却步。但奇妙的是,在现场经历各种危险,反而令自己越来越勇敢。他真正明白到,“不是有勇气才行(走)出来,而是行(走)出来才会有勇气……于是我越走越前、对现场的恐惧与危险越来越习惯:危险已经不会令我停步。” 身体伤患以外,更为实在的危险在被拍摄者的安危。 周冠威与团队知道部分影像因为涉及勇武派示威者的行踪与行为,有机会使这些示威者陷入危险,因此在《国安法》实施前已经准备将所有影像材料送离香港、并在香港本地销毁。不少出镜者在拍摄时都愿意露出眼睛,到《国安法》实施后,团队亦考虑过是否需要重拍以便将眼睛掩盖。考虑到成本,周冠威放弃了自己不希望使用马赛克的美学执着,在相关片段使用马赛克遮掩出镜者。 以真名示人,“尽我的本份” 《国安法》实施之后,制作团队基本上选择匿名。而旁人纵使劝自己参考《理大围城》及《占领立法会》两片导演匿名发布,但周冠威不想匿名:他不希望由他人去承担自己的风险。然而倘若以导演身份领衔作为《时代革命》负责者,以真正身分示人风险相当高。 曾经有一名与电影界完全无关的朋友,愿意为《时代革命》“挂名”承担风险。这位朋友跟周冠威说,他很希望继续看周冠威拍的电影作品,因此希望以这个方式去保全周冠威。如此盛意和决心,让周冠威被其勇气与承担感动。于是,在《国安法》实施以来,周冠威曾经接受匿名安排继续电影制作。 周冠威内心交战,但只能为自己的决定找理由。 “可能他这样去冒险很开心哩!要关顾这位朋友,也应该要关顾他想要帮助自己的意愿。如果他高兴,自己也应该给他这个机会吧!”而且,周既有家累、又有团队,接受匿名也不仅是为了自己——如果出事,牵连者众。他由是说服自己,匿名的决定并不自私。 直至2021年1月6日的民主派五十三人大拘捕。 事情发生之后,他们明白《国安法》“真的杀到”,然而朋友没有因为面对如此风险而退缩。朋友相当激动,含泪对周冠威说自己真的很喜欢他的《十年》和《幻爱》,很希望周可以继续拍电影。 “你继续拍片吧!如果我要为你坐牢,我也愿意。”但周冠威已经无法再说服自己。 当晚,周冠威失眠,一路回想自从《国安法》颁行以来的创作焦虑:团队需要寻求律师法律意见、求问影片授权时亦需要找其他人出面帮助,不能直接讲自己是“周冠威”。周回想朋友含泪跟自己说的一番话,感觉很痛苦、完全不能接受。他不停向上主祷告,寻求祂的指引去作决定。周冠威面对的是比在拍摄现场更大的风险和恐惧:长期被拘禁、甚至是生与死的抉择。他回归到自己的信仰。 “有极端的危险,我需要极端地面对的时候,我只能极端地倚靠主耶稣、极端地去思考生死。” 周倦极入眠,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曾在小学时赞赏自己“有责任感”、为自己建立自信的老师。在梦中,周与家人陪这位老师谈天,然而周围却是警察重重包围与搜查。话虽如此,在梦中的他们,心境却相当平安。 这份平安令周冠威相当感动,他想,自己的生命并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耶稣基督。跨过对死亡的恐惧后,他已经坦然无惧。周当下就向上主说,愿意以真名担当《时代革命》的导演,承担应负的责任。 “我是一个责任心强的人,是我的责任就会去负。后果再作打算,但做了正确的事我自己才会心安。”这也与周冠威《十年》〈自焚者〉的一句对白呼应:“我去睇慨唔系得唔得,而系啱同唔啱(我着眼的不是能不能,而是正确与否)。”周冠威笑指:“我相信做正确的事会带来好效果,但即使因此有坏后果,我其实都要做正确的事。” 超越恐惧的绝对自由 完成《时代革命》之后,周冠威感到彻底自由。 他自言《幻爱》剧本都写了十数年才完成,现在的创作何时能拍摄,自己也不知道。 “《时代革命》都拍好了,还怕什么?我脑海中的创作是永远钳制不到的。即使监禁到我的肉身,但不能监禁我的思考。”他称,现在的自己正在享受“绝对的创作自由”,会更珍重和享受每一刻。 《时代革命》在康城只放映过一场,现在没有太多人亲眼看过。然而,《时》在康城展映一事,已经令不少香港人震动。有人在街上遇到周冠威向他说,看到《时》参展、电影预告和自己所受的访问,有了很大震撼和安慰。 运动时示威者会称前往示威为“发梦”(做梦),然而今日一切回想起来真如虚幻梦境:2019年的事情仿佛成为大家一同收藏的秘密,讳莫如深;压抑之下,这个人感到很大的拒绝:传媒噤声、官方灌输“黑暴乱港”大论述。在《国安法》之后,这人也开始质疑2019年的反修例运动是否真正发生过? 他告诉周冠威,直至看到这一系列事件,他才肯定这些事情有发生过。周冠威说这是他收到最有感觉的反应,一种“创伤”的展现:香港全城被恐惧笼罩、难以宣泄,以致于看到《时代革命》预告已经有出一口气的感觉。 《时代革命》曝光之后,周冠威在本地要找到人去投资及发行作品,肯定更加艰难。周本来亦正在筹备开拍新戏,题材完全无关政治,但因为《时代革命》曝光,已答应投资的资方随即抽走资金。他自言早已做好准备,会继续在寻找投资的过程创作,不会被打压影响。 歪脑记者与摄影记者边走边问周冠威,完成《时代革命》之后,他觉得自己最重要的一部作品是什么?他觉得以往每一部作品都成就了今日的自己,因此每一部都很重要。然后再走一段,周冠威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答案。 “我最重要的作品,就是我的下一部作品!”说罢周笑得开怀。 “到时就会知道,原来还有人敢投资周冠威的作品!而周冠威竟然还能够有新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