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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频:李靓蕾的正名与反面:“恋爱脑”、“作女”……女人缺爱的诊断与治疗

对异性恋女性,我理解她们在许多时候需要男人,所以这里所说的“去魅”并不是强求异性恋女性割舍她们对男性的欲望,而是指可以设想将亲密关系“降级”和简单化。
撰文 | 吕频
01/17/2022
本文共2946字,阅读时间约4分钟

我的女权主义并不只是看重赞美女性,来反转和补偿她们在男权秩序下被剥夺的价值。女权主义很早就意识到是男权社会制造了——而不仅仅是诬陷了——女性的病态。“阁楼上的疯女人”的形象,既是男权分子的厌女心理的投射,也指涉了女性事实性的命运:在因被迫害而堕入的困境之中,一系列的悲剧相继,而且没有人理解。

 

就每一起女性受害的控诉,总有许多人问:她为什么不离开?观众们不满都美竹想象自己和吴亦凡谈恋爱,不理解李靓蕾忍耐虐待性的婚姻关系八年,直到王力宏提出离婚。他们因此怀疑这些女性的证词的真实性和她们的动机:一定是别有隐情吧,一定是图谋报复吧?心机女人纠缠和毁灭男人的故事版本,对很多人来说,仍然比女人受害、迷失、陷落而终于艰难觉醒反抗的故事更可信。

 

王力宏在2017年的《火力全开》影片里公开了婚礼片段
王力宏在2017年的《火力全开》影片里公开了婚礼片段(网络图片)

 

难以离开、过度忍耐不平等甚至是暴力的亲密关系,这不仅在暴力受害者中非常常见,也是许多普通女性的问题。人们已经意识到是经济、社会、文化等等方面资源和支持的匮乏,让女性缺少选择;而我这里想说的是,贯穿生命周期的情感剥夺,导致了女性自己认可甚至参与了对不平等关系的正常化,甚至让她们不愿被施暴者抛弃。女人“缺爱症”是性别不平等的隐蔽的结果,导致女性在后续和扩大的不幸中的脆弱,并且还可能塑造和传承出更多受害者。

 

成长过程中得不到足够的情感给予和价值肯定,是这个社会中女性的常态经历。在重男轻女的原生家庭中长大的女性当然身受太多创痛;那些并没有一个受宠的弟弟做对比的女性,其实也日常经历家庭、社区、学校和社会中的忽视和贬损,并不一定公然以性别为理由,但日积月累地传递这样的信息:她们只配被这样对待。

 

女性也日常被教化着做好工具人,以满足他人多样的期待来定位自己:乖巧顺从装饰父母的脸面,做父母长辈老师上司的情绪垃圾桶,学习和惯于无酬劳动。养育者和教育者往往不觉察和不在乎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女性,未能得到应有的爱和肯定,因此内心的世界是匮乏甚至缺失的。

 

我们的社会对青少年讳言恋爱和性,因此当进入亲密关系,往往无论男女都未曾受过相应的教育,也难以找到浪漫文艺之外的指导。亲密关系是基于欲望的选择与变换,因此相当不确定,然而它却经常是一个被寻求的港湾,承诺原生家庭之后的又一种共生关系。这样的特性意味着亲密关系更可能会激发而不是疗愈而是不安全感,令那些带着隐蔽的缺爱症的人们渴望、纠结和难以自拔。可能逻辑不需要那么复杂,简单来说就是:在生活的其他领域中已经习得了低自我价值的女性,在亲密关系中也难以维持自尊。

 

注意,在性别不平等的社会里这是非常广泛的现象。

 

亲密关系还给女性制造另一种危机,即女人味、性魅力的竞争和衰退,在这方面男人组织“比赛”而女性彼此竞争并逐渐因年龄而越来越失败。

 

还是以李靓蕾为例,认知了王同时有多个女友,而结婚只是因为她怀孕而他又需要遮掩同性绯闻,她还是愿意。可以说她是被王的巨星光环耀花了眼,但也可以说,她情愿或不情愿地认同,自己就只能拥有从开始就不平等的关系,以及持续的情感剥夺。具体而言,在这里情感剥夺指的是需求不被肯定、被满足,无法实现安全的状态。这并不意味着完全没有感情,没有连接感和浪漫美好的情节,而是指有一方在情感的互动中没有平等协商的主体性,而只能等待和被动。女人不知道男人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在那些宣传用的恩爱照片中,她可能只是一个活道具。

王力宏、李靓蕾(网络图片)
王力宏、李靓蕾(网络图片)

 

女人有强大的能力来适应这样的不满足状态:照顾自己,降低对对方的期待,以及生孩子来寄托情感。她们会否认或淡化关系的劣质性,寄希望于未来的改善,也会努力让自己接受现状和尽量好过一些。

 

和李靓蕾不同,另一些患有缺爱症的女性在亲密关系中主要表现为焦虑。她们是“作”女,会对伴侣查岗和夺命连环呼,会宣示占有权禁止其他女性坐老公的副驾,会为各种节日和纪念日索取浪漫仪式和礼物,会情绪波动、忽嗔忽喜,爱要挟分手和“考验”对方。对,如果你发觉这是许多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在恋爱中司空见惯的表现,你就应该意识到“缺爱症”在她们当中有多普遍,只是,消费主义和属于这一年龄段的性魅力让她们有资本、有正当性去外向地表达她们的缺爱症。我的意思是,这些女性表面上的自恋和张扬和她们缺爱并不矛盾,因为如上种种表现的潜台词其实都是,她们害怕伴侣离开,需要用各种方法,甚至发明和设置一些方法,去不断确认伴侣仍在。

 

与这种恋爱模式的普遍性相称,当今已经发展出了相当丰富的流行恋爱文艺,将拒绝成长造作娇嗔的女生捧为女主角,描摹对缺爱症的不切实际的浪漫救赎,实则是纵容焦虑的女生们在虚假希望中的沉溺。这些焦虑的年轻女性可能较少为亲密关系付出情感劳动和无酬劳动,但会很难退出关系,而是会不断反复拉扯。这是那些恋爱文艺不会涉及的部分,却催生了一种相当发达的商业,美其名曰“情感修复”,即采用一些富于女人味的心机术,实现复合。

 

以上这两种类型的女性,都会被指责为“恋爱脑”,即在亲密关系中迷失自我。然而迷失是如何发生的,这才是重点。如果从原生家庭到社会,都未能赋权女性以强大和有尊严的自我,那么在恋爱中难免就会迷失。以及,如果情感的给予从来都是稀缺的,女性就没有条件和能力拒绝劣质甚至操控性的情感。女人的缺爱症是社会所制造的心理缺陷,并通过让女性无法为自己争取亲密关系中的平等和自由,参与确保了她们对男权秩序不具有威胁。

 

而且,缺爱症还导致了对女性的归咎:是她们不够自立自强,不值得被帮助。作为男权社会结构性运作的一环,缺爱症值得在女人的一生中被强化,通过告诫她们女性的价值就在于有男人爱和家庭幸福,通过将社会的运作设置为以伴侣和家庭为单位,而将单身者置于孤独和边缘,通过以对暴力的纵容,恐吓女性独立生活之不可行,通过不断发明的节日、仪式和消费,通过……当女人得到的信息都是“女人一定要有男人在身边”时,那么她的缺爱症就不会被治愈。还要强调的是,即使脱离原生家庭,在职场,在社会生活,在日常人际交往中,对女性的忽视和贬低会始终伴随,预防女性获得自信,再传递到恋爱中。

 

在这里暂不详谈女性缺爱症的代际传递,而将最后的重点放在寻求治疗。女性的情感匮乏和低价值感是结构性现象,因此在个体和集体层面的治疗都将是漫长和困难的。“觉察”是非常必要的,而且是起点,但是我对个体化的心理干预并不感兴趣。让女性在多样的社会领域中得到平等对待应该是非常关键的,遗憾的是,在中国当下的环境中,我对这方面的普遍改善较少有信心,但是,在广泛平等实现之前,相对较有资本的女性正在为自己争取更尊严的生存条件,而会多少——虽然并不那么绝对——增强她们离开劣质亲密关系的能力。

对异性恋女性,我理解她们在许多时候需要男人,所以这里所说的“去魅”并不是强求异性恋女性割舍她们对男性的欲望,而是指可以设想将亲密关系“降级”和简单化。

以及,有必要打开讨论空间,让女性有机会为亲密关系去魅。女权主义者说,女人不需要男人就像鱼不需要自行车,这是真的吗?对非异性恋女性当然是,对异性恋女性,我理解她们在许多时候需要男人,所以这里所说的“去魅”并不是强求异性恋女性割舍她们对男性的欲望,而是指可以设想将亲密关系“降级”和简单化。当它不再捆绑其他社会功能,也不再负担贞操观和浪漫爱,它就只是一个可管理也可退出的人生项目。

 

而且,如果女性不再通过伴侣和亲密关系定义自己和寻求确认,那么无论对方有多“渣”,也不会太影响她们的自我认定。我的意思是,女性可以向男性寻求部分情感满足,但这不能成了生活意义的全部,同时要停止通过与他们的关系确认自我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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