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一定是不会珍惜的，因为是一直都拥有的东西，但现在又有了不一样的感受。”澳门人阿木说的，是她手上那一本葡萄牙护照。 根据葡萄牙葡侨事务国务秘书西沙里奥在2015年的说法，当时64万澳门人口中，有16.8万人领有葡萄牙护照。在这些人里面，不少人都拥有两本护照：一本是葡萄牙护照，一本是澳门特区护照，有些在香港已定居多年的澳门人，成为香港永久居民之后，甚至有多一本香港特区护照。 手上有了一本葡萄牙护照，换言之也就拥有了葡萄牙国籍，能够在当地居留、工作，也能自由进出其他欧盟国家。 “拿着葡国护照去葡国，这件事好像很自然” 在澳门工作二十多年之后，阿木决定和丈走出生活里的舒适区，于2022年9月来到了葡萄牙，这是她人生第二次踏足这个国家。 “过去在澳门工作了很多年，现在想尝试一些新的事物，就决定来葡萄牙展开一些新的尝试，再不走就很难走了。” 不懂葡萄牙语的她们，选择来到葡萄牙，很大程度也是因为拥有葡萄牙护照，“拿着葡国护照去葡国，这件事好像很自然，而且生活也比较容易适应，因为有澳门的影子。” 澳门是葡萄牙最后一个海外殖民地，直到1999年12月20日，主权移交至中国手上。 1981年，葡萄牙修改国籍法，在此之前是基于“属地主义”原则来立国籍法，即只要在葡萄牙及其领土出生，即可自动获得葡萄牙国籍。在国籍法修改之后，只有父母其中一方拥有葡萄牙国籍，子女才能够取得葡籍。换言之，在1981年之后，如果父母没有葡籍，即使在当时仍属葡殖的澳门出生，也不能够成为葡萄牙公民。 那些自动拥有葡萄牙护照的澳门人，有权去投票选出葡萄牙总统、国会议员、欧洲议会议员。 然而，有别于这数年间有大批BNO港人移民到前殖民宗主国英国，会选择到来葡萄牙定居生活的澳门人并不多。 阿木在刚抵达首都里斯本的时候，在偶然的情况下得悉有澳门朋友定居于此，在朋友的介绍下去到当地的华人教会，“去了一次，竟然在那里遇上了一个十多年前认识的澳门朋友，后果也得知那个教会有一些澳门人，是那些来到葡萄留学的澳门学生。我自己倒没有遇见过太多澳门人。” 阿木说，那个教会比较多来自中国及香港的移民，“澳门社群反倒是没有。” 阿木说，葡萄牙对于澳门人来说，并没有太大吸引力，“我是60后，我那个年代的人其实不太喜欢葡国人，那时他们觉得会被澳门的葡国人欺负，又会对比在香港的英国，因为英国跟葡国是两个世界，他们会觉得葡国很落后、很穷，所以澳门人是不会打算去葡国的，有人曾经开玩笑说：难道要去那里削薯仔吗？这是我小时候的印象。” 在阿木成长的年代，邻近的香港正值经济起飞，不少澳门人选择工作或升学的地点是香港，甚至最终在港落地生根。 另一个澳门人较少考虑葡萄牙的原因，阿木认为是跟不懂葡语有关。即使过去曾是葡萄殖民地，但在主权移交前夕，懂得说葡语的澳门人基本上很少，即使同为官方语言之一，但只有1.8％澳门人会以葡语作为日常用语。“我自己也不懂葡语，来到这里之后才决心要学习。” 移民到葡萄牙的90后：想在这里过更简单平淡的生活 90后的Y是在澳门出生长大，但却没有获得葡萄牙护照的澳门人，“因为我的父母并非在澳门出生，而我是在1981年之后才出生，故也就没有葡萄牙国籍。”澳门是一个移民城市，历来都有不少来自中国大陆的移民到澳门定居、或者经澳门前往香港，那些不在澳门出生的中国移民，也就没法拿取得到葡萄牙国籍。 自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对外发展战略之后，中国与葡语国家之间的贸易合作亦快速增加，澳门也在其中扮演推进的角色，对于中葡双语人才的需求更加重视。故在主权移交之后，2014年起学习葡语的澳门学生日渐增多，亦多了澳门学生选择到葡萄牙留学。 Y是在葡萄牙留学之后，选择移民在这个国家定居的，至今已有八年。 “基本上我现在的connection都在这里，想在这里过更简单平淡的生活。”谈到定居在葡萄牙的决定，Y自言血液里有着家族的遗传，“我的一些长辈和亲戚也是一直在不同地方四处流动，走来走去向外发展，而我懂葡语，觉得就算在欧洲以外，也还有其他葡语国家可以打交道。” 近年的政治气候，也是Y决定离开澳门的其中一个原因，虽然不如香港转变来得激烈，而澳门在移交后多年来也予人“乖孩子”的印象，早于2009年澳门已订立了《维护国家安全法》，反对派的影响力一直有限，但在2021年的立法会换届选举，澳门首次有民主派候选人被取消参选资格。 “更早之前已经感受到这样的趋势，对风吹草动都比较敏感。” Y直言他这一代大概是“澳门意识最强的一代”，过去澳葡治下华人倾向冷感，但成长于主权移交之后的他，有了多一点的参与感，“会更关心自己的社会，加上网络时代的促进下，跟香港的互动又多了，故多了澳门人有了这样的意识。” 曾有传媒报导过，澳门在赌权开放以后，迎来大陆赌客“挤满”城市空间、生活不便，澳门年轻人的本土意识也是这样冒起的。 然而，Y在访问中一直强调，他选择移民到葡萄牙，相比起澳门的社会因素，更多还是因为想要对外发展。 他在葡萄牙的生活圈子，基本上很少是澳门人或华人。 “选择来葡萄牙的澳门人，主要都是土生葡人（指在澳门出生、具有葡萄牙血统的葡籍居民），而澳门学生通常读完书就会回去澳门。” Y也表示，在这里基本上没有一个属于澳门华人的社群，不像其他移民族群，“这边的华人主要都是来自中国的移民，当中以浙江人、温州人为多，绝大部分都是过去二、三十年移民过来定居的。后来葡萄牙推出黄金签证计划（投资移民），又多了一批中国的中产及富人移民过来。” 截至2020年底，有26,074中国公民在葡萄牙居住，在当地外国人口中排名第七。 相对起葡萄牙，Y表示英、美等国家才是更多澳门人会选择移民的国家，“对于澳门人来说，葡萄牙没有英美等地那么吸引。” 身份认同的思考 2018年，阿木才第一次踏足葡萄牙，那时候她跟女儿来旅游。没想过第二次到来，竟已是长期的逗留，“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葡萄牙定居的，但住下来之后，发觉还是颇容易适应的。” 抵达葡萄牙之后，阿木两夫妇没有马上就安顿下来，而是选择到其他欧洲国家体验打工换宿，之后才再回去葡萄牙定下来。两人先踏上了西班牙的朝圣之路，然后再去了芬兰打工换宿，“是在一个共享空间里面，与社区里的人一起设计这一个空间，在这也发现了很多新的可能性，也能让我们参考一些东西，之后回去葡国时候去尝试。” 阿木说，希望回到葡萄牙后，能够开一间民宿，“希望能让别人来居住的过程中能够有交流，透过交流去沉淀自己的下一步。” 另一方面，她说回来之后要认真学习葡语，“你选择去这个地方居住，纵使可能可以用英语沟通，但如果不懂葡语，也会比较难融入当地的社会。” 希望好好学习葡语，也源于一些感到尴尬的时刻。拿着葡萄牙护照入境的时候，海关问她：“你不懂讲葡文吗？” Karis直言有种不好意思的感觉，“我只好跟他说，因为我是澳门人，那种拿着葡萄牙护照但不懂讲葡文的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其他人入籍时都要考葡文试，就算我们不需要考试，但目标也要考到那个程度的语文考试，才觉得是尊重回这本护照和这个国家。” 记得有一次，当有葡萄牙人得知她持有葡萄牙护照的时候，“他们会把你当成是葡萄牙公民，跟我说：你就是葡萄牙人。” 对阿木来说，这是一种接纳，也让她思考身份这一回事，“我从小到大都比较强调澳门人的身分，后来这个身分的思考又会因为香港而更深入，因为好像会有一种比香港差一点的感觉，但那时就会想多了解身分建构是基于什么。是钱？那个地方很厉害？还是文化特色呢？那时候我就觉得澳门有很多很好的东西。” 一本护照带来的风波 她认为，这些澳门很好的东西，有部分是源自于殖民时代下的产物。 “例如文化保育方面，小时候，我以为是因为葡国穷所以不去建楼房，不像香港，把东西拆了后就建高楼。后来听有建筑背景的朋友说，那是因为葡国有法例规定有些楼房不能拆，很多保育法例应用了在澳门，很多人现在回想，原来当时葡国也做了很多好的事情。” 另一件在部分澳门人眼中，葡萄牙在管治澳门期间所做的“好事”，就是给予了殖民地出生的人有葡萄牙国籍，“现在很多人会跟我说，你就好啦（你真幸运），有葡国护照。现在回想，还好小时候妈妈有帮我们去申请。” 然而，葡萄牙给予澳门人国籍这一回事，也曾引发过一些外交上的风波。 据《南华早报》于2018年的报导指出，根据英国的解密档案显示，1985年的时候，正值《中英联合声明》已签订确认香港的主权将会移交、葡葡牙准备加入欧洲共同体（欧盟前身）的时候，英方曾经向葡葡牙施压，要求里斯本不要给予当时澳门人葡葡牙国籍，以免香港人向英方要求同样的待遇，即获得英国国籍；另外也担心港人会想方设法获得葡萄牙护照，继而到英国去生活。 另一方面，当时英方亦担心澳门人若得到葡萄牙护照后，可因欧洲共同体的流动性而到英国或欧洲其他国家居住及工作。当时英方的估计，约有8.5万澳门人可取得葡萄牙国籍。惟葡萄牙方面对英方的施压不予理睬，并表明宪法不允许区分葡萄牙国籍的持有者，不像英国那样设有双层制度。 在1987年所签订的《中葡联合声明》中，有关葡籍的声明是这样的：“凡按照葡萄牙立法，在1999年12月19日因具有葡萄牙公民资格而持有葡萄牙护照的澳门居民，该日后可继续使用之。自1999年12月20日起，任何人不得由于同澳门的关系而取得葡萄牙公民资格。” 而在中方的备忘录里，葡萄牙护照被视为是“葡萄牙旅行证件”，也“允许原持有葡萄牙旅行证件的澳门中国公民，继续使用该证件去其它国家和地区旅行。” “当时不够十万人有葡国护照，很珍惜葡国护照的人根本不多。” 阿木解释，同为殖民地的两个城市，当主权移交的日子临近，两地的人有着不同的心态，“很多澳门人不会因为没有了殖民地而觉得很惨，我们本身就没有那么恋殖，跟香港差别很大，因为葡国不厉害，如果用经济及大国规模来看待，英国当时真的比葡国强很多。” 阿木忆述，那个年代，想要发展、赚钱的澳门人，目的地大多是在旁边的香港，“与香港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小时候有亲戚会在怀孕时趁机去香港生小孩，觉得在香港发展的空间及机会都比较好，可能性也更多。” 直到2002年后，澳门的赌权开放、开放自由行，迎来了经济上的黄金时代，“某程度是突变的，回归前经济相对较差，到了之后经济很好，但就很多大陆人会涌进来，一样会有文化冲击。” 也因为经济上的发展，阿木认为是造成了更多人选择留在澳门的其中一个因素，尤其更少考虑前往被视为经济上发展“迟缓”的前宗主国，“其实也是有很多人想走，但放不下澳门相对优越的工作环境。” 逗留在葡萄牙的日子并不长，但阿木已很喜欢这里的氛围，“感觉挺开心的，尤其是有了葡国国籍的身份，他们比较容易把你当成是自己人。而且这里不像其他国家，比较容易接纳其他肤色、文化的人，感觉没有那么多歧视。” 在葡萄牙已生活了八年的Y也说，因为澳门人的身份，有些得知澳门曾是葡萄牙殖民地的当地人，也会展现出更为友善的态度，“他们会跟我说：‘我知道过去澳门曾是葡萄牙的殖民地。’此外，葡国本身也因为过去有很多殖民地，所以这里一直也有很多移民，像巴西、安哥拉，加上我会讲葡文，这种澳门的身份会有一些更亲切的对待。” 也许有愈来愈多华人选择移民到当地，但在没有澳门人社区的葡萄牙，她／他们悠然自得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应采访对象要求，阿木、Y为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