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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是台湾人吗？”

6月6日是我们展览的第一天。我们在布展的时候，一个中国女生走向了我和另一个志愿者。我本来以为她是想了解展览的内容，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你们是哪里人？“听到这样的问题，我脑中立刻警铃大作，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接着她问：“你们是台湾人吗？为什么你们只展出中国大陆的性骚扰问题？我怀疑你们这个展览就是种族歧视。”

 

听到她这样的指控，我和另外一个志愿者都很震惊。更令人震惊和不适的是她接下来的指控：

 

“你知道米兔运动中有很多冤假错案吗？”
“你们这些信息都是从网上来的，根本不能保证真实性。”
“为什么你们只放女性受害者的内容，不展示另一方的内容？”
“我是学法律的，我知道这些案子都在审理中，你们不应该把它们展示出来。”
“鲍毓明案子不是证明他没有性侵养女吗？你们为什么要列出来？”
“我也是女性，我认为你们这个展览根本帮助不到女性。”

 

面对这些荒谬指控，我尽力去解释，但是我和这个女生之间的信息差太大了，再加上她不断抛出更加令人震惊的论点，我不仅觉得十分疲惫，也感到很愤怒。

 

这些言论我在网络上已经见了太多，我以为我已经对此脱敏了，但是当一个真实的人站在我的面前一句又一句地说出这些暴力的话的时候，我还是感到很伤心。这些言论不仅在否定米兔当事人的感受和抗争，也在否定我作为一个米兔运动支持者的感受。

 

我觉得再怎么解释都很难说服她接受我的观点，同时我也很担心进一步澄清我的立场和观点会激怒这个民族主义者。

 

另外一位志愿者告诉我，这个女生正在悄悄录音。这个行为更让我感到不适，我开始担心：她会不会网暴我？

 

这种担忧不是空穴来风。中国女权主义者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海外，正在面临严重而持续的网络暴力与公权力打压。我们在网络上被污名为“境外势力”，在现实中被嘲讽为“极端女拳”，一些行动者被带去谈话，有的女权姐妹被指控为“寻衅滋事”，甚至“煽动颠覆”，被关在狱中。尽管身在海外，我们依然忌惮着国内的反女权势力，担心被周围的留学生网暴，甚至影响在国内的家人。

 

为了保护志愿者的安全，我们从剑桥展到伯明翰展，都提前和志愿者商量了如何保护自己。我们会提醒志愿者在展览现场戴好口罩，不要泄露任何个人隐私信息，也不要向周围人说起自己的志愿者身份，以免被攻击。正是因为这些安全上的顾虑，我们无法大规模地宣传，更不用说通过留学生的微信群传播了。为了保证我们的活动能够顺利进行，我们不得不更低调，这也削弱了我们的活动影响力。

 

那个攻击我们的女生离开后，她和她的伙伴们并没有停止对展览的攻击。

 

第二天我们来到展览现场后，发现我们布置的互动装置，给参观者写下不同语言的“Me too”字眼的布条，被人用橙红色的水笔写上了两段文字。这些人攻击，展览的信息是来自于网络的谣言(rumors)，是假新闻(fake news)。

 

看到这些攻击，我非常生气，我认为这些攻击者不仅在破坏其他参观者对这个展览的印象，而且也在破坏我们的展品。冷静下来之后，我想，我们可以把被涂白布撤下，换上新的，但是也可以借这个机会进一步阐释米兔展的意义，反驳这些典型的反米兔指控。

 

我把攻击者的言论分享给我了我们的志愿者团队，一起商量如何应对。不一会儿，我们的志愿者就写了一个回应，修改完毕之后，我们把回应贴在了指控旁边，并且在Instagram上也发布了同样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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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想要强调的是，这个展览的目的，是呈现性侵和性骚扰幸存者/受害者、米兔行动者的声音和经历，并且支持TA们的抗争。而这些留言指控，恰恰呼应了长期以来对性暴力受害者的污名化。

 

米兔运动中的真实与“谎言”

在很多情况下，幸存者/受害者的证言会被污名化为是不真实的。这种攻击通常被用来阻止当事人说出TA们的经历和感受，否定抗争者的努力。攻击者认为，“网络信息”不可信，甚至觉得我们只要无法完全证实所有信息都为真，就不能展出这些内容。

 

但现实上，TA们信奉的“真实”，只能是被权威所背书的东西，比如法庭的宣判或者权威媒体的报道。TA们意识不到，自己信任的权威也是建立在父权制上的，而权威对有权势的男性和弱势的女性拥有两套标准。TA们无法接受女性当事人的发声存在一丁点瑕疵，但是对于男性证词的错漏百出谎言连篇却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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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社会一直在原谅权威的谎言。在米兔运动中，我们看到了许多男性当事人撒谎。

 

邓飞诉何谦案中，邓飞表示，他根本不认识何谦。而何谦在一审中，出示对此反驳的三项证据：何谦与邓飞为QQ好友关系，将其屏蔽的记录；一位新闻界前辈在给何谦的邮件中，表示邓飞向他说过何谦“在《凤凰周刊》表现出色”；何谦在《凤凰周刊》实习时，也曾帮邓飞发过一封调查稿邮件，给某地方官员。但是法官并没有因此而支持何谦，反而判决她名誉侵权。

 

相对于对上位者的宽容，掌权者更倾向于对下位者的道德吹毛求疵，以道德的名义削弱下位者反抗的合法性。

 

当然，女权主义者看到父权制社会对于男女道德的双重标准，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合理化或者全部接受女性当事人的谎言或全部言说。我们希望看到，如果“谎言”可能存在的话，它产生的机制是什么，认识到建立真诚联结的难度，然后再去思考行动的方法。

 

从2018年开始，中国米兔运动不断遭遇舆论和公权力的挑战。最大的挑战之一就是米兔运动中的“诬告”指控。尽管米兔行动者一再通过公共倡导，试图解释受害者在经历了性侵之后，为什么会出现证词的前后不一致，甚至会认为性侵害是自愿的，但这无法触及一个现实的问题：受害者确实是会撒谎的。

 

米兔运动中，我们也看到确实有当事人为了获得更多的同情和支持，夸大自己的经历，甚至编造一些内容，比如李星星的案子。事实上，米兔运动中，无论是大众还是女权社群，对于完美受害者的期待依然是很高的，只有符合某种叙事的米兔当事人，才能获得广泛的关注和支持。同样的当事人，通过不同的叙事手段，就能获得完全不同程度的支持和话题度。这是一些叙述者可能夸张自己经历的原因。

 

而且过度依赖现有的司法系统获得正义，也会迫使受害者审视自己的经历，让自己的叙事更加符合司法标准。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期待受害者面对支持者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故事，本身也不太符合实际。

 

对于米兔支持者来说，其实只有很少的人受过专业的训练，知道如何倾听，了解如何跟有创伤经历的人建立相互的信任联系。谎言的存在，更应该促使女权主义者学习和思考如何给当事人提供真诚、平等和有力的支持，让对方更加没有负担地分享自己的经历。

 

回到米兔展本身。能够在米兔展上展出的事件，其实已经经过了大量的公众的审视，当事人都为此付出了无数的时间精力，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米兔展的目的并不是要定义或者垄断一种真实，去给所有在展览中出现的人物和事件盖章认证：此言为真。攻击米兔运动和米兔展的反女权者们不明白的是，米兔展是要赞美反抗剥削、控制女性的父权制的普通人们，赞美面对暴力和打压不断诉说，不断要求自己应得权利和正义的人们。这些勇气和努力是值得不断传播以鼓舞更多人的，这正是米兔展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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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攻击我们的人也惧怕这种真实的情感力量。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TA们不断地耍一些小手段破坏我们的展览。TA们把我们给参观者准备的留言本藏起来，改变米兔大事记展板的顺序，影响参观者阅读，无视我们的回应，继续在米兔横幅上写字。TA们害怕更多的人看到参观者留下的感想，害怕这些因展览而产生的真实的感动会影响到更多的人。TA们无法接受一个现实：米兔运动在海外存在这么多的支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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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击话术：境外势力与种族主义

最让我们感到可笑的，是攻击者在我们的米兔横幅上用中文写下，以中国共产党员的名义呼吁更多党员反对展览宣传抹黑国家历史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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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反女权民族主义者的眼里，米兔运动这样的女权运动是有损中国历史的，是不符合伟大光荣正确的集体记忆的。可惜TA们作为中国共产党员对于中共党史了解非常有限，不知道女权运动在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的重要性。

 

TA们还对社会运动有着深刻的反感和厌恶。TA们认为女权行动的动机是为了攻击中国共产党，也因此一开始就认为我们是台湾人。也许是发现我们并没有台湾口音，TA们又在留言本上攻击我们是美国CIA派来的。总之我们的行动一定是受了别的政府的指使，不可能是出于我们对于女权主义的追求。

 

指控女权主义者是境外势力的人并不了解海外中国女权主义者的现状。在TA们的想象中，女权主义者拿了美国总统或者CIA的钱，到处煽动女权主义者在中国和海外发展女权运动，女权主义者都服从于美国政府的利益。

 

事实上，身在海外的中国女权主义者积极地参与在本土的社会运动中。无论是反川普运动、BLM运动、反亚裔歧视运动，还是支持堕胎权运动，我们都可以看到中国女权主义者积极行动的身影，努力在这些运动中加入女权和亚裔视角。海外中国女权主义者非常清楚，欧美国家还远远没有实现性别平等。在世界范围内，保守势力的壮大正在蚕食近几十年的女权运动成果。无论身在何处，中国女权主义者们都需要不断地和当地的父权制政府斗争。

 

如果按照攻击者的逻辑，海外中国女权主义者在欧美国家政府的眼里，应该是被中国政府派来的境外势力。反女权的民族主义者们不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可以跳出民族国家的框架，为了更广阔的社会正义而斗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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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值得关注的攻击话术就是“种族主义”。攻击我们的女生第一个想到的指控就是 “种族主义”，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我想，TA们或许在英国的大学框架内没有找到更合适的语言去表达内心的不适和愤怒，所以只能用 “种族主义”这样严重的指控来攻击我们。

我想这也和中国留学生在英国高校和社会的处境和现实有关。新冠疫情流行之后，中国留学生面对的是更加严重的种族主义，针对华人的暴力事件层出不穷。在新冷战的背景下，中国留学生成为排外情绪的受害者，而中国官方则利用留学生作为种族主义受害者的身份进一步加强民族主义情绪，用以对外攻击。许多中国留学生一方面能感受到西方社会中的排斥和敌意，但另一方面很难认识到或承认TA们也被中方当做工具。

 

海外民族主义留学生的现状

绝大多数的民族主义留学生，并不属于真正掌握权力的阶层。TA们努力维护的国家并不关心留学生，反而一再剥夺TA们正当的权益。

 

自全球疫情以来，为了阻止留学生回国，政府出台了“五个一”政策，发明了航班“熔断”机制，回国的核酸检测要求也不断加码，从而给权力寻租开了方便之门。为了安抚留学生，大使馆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分发资金来源不明的“健康包”，其中包括争议很大的莲花清瘟。政府把防疫的责任无限地强加在个体的身上，无视个体的需求，给留学生群体带来了极大的经济、精力和心理负担。

 

俄罗斯侵略乌克兰时，大使馆不仅没有提前撤侨，还让留学生自掏腰包购买昂贵的机票，要求TA们在飞机上齐唱爱国歌曲。然而民族主义让TA们很难看清自己也是被公权力侮辱的，被损害的，可以随时被抛弃的个体。父权制国家统治实现的方式，也许就是让当事人自愿被剥削。

 

米兔展本可以给TA们提供一个机会去反思自己和国家的关系，但这并不容易。英国高校并没有提供一个很好的环境，给中国留学生反思民族主义，了解和学习中国女权主义。我们和攻击者之间没有一个安全的对话空间，消除彼此之间的矛盾。我们可以用来保护自己的方法是如此之少。

 

为了应对来自攻击者更激烈的攻击，我们记下了学校保安的电话，也确认了展览现场是有摄像头的。然而我清楚地知道，利用监控和保安的力量都无法真正解决问题，惩罚这些攻击我们的人也不会让TA们反思民族主义，学习女权主义。相反，遭受了惩罚之后TA们可能会把这些惩罚理解为对于中国留学生的歧视。

 

留学生身在海外，并不意味着TA们能接触到更有批判性的信息。针对海外留学生的中文资讯平台积极地采用民族主义叙事，强化海外留学生群体的爱国热情。这些媒体对本地的社会运动通常采取猎奇和反感的立场，阻碍留学生理解和参与社会运动。

 

英国高校中的去殖民运动也刚刚开始，欧洲中心主义依然严重。留学生不仅在课堂上很难接触到关于中国的进步主义思想，在社团中也很难获得这样的机会。像中国学联这样和大使馆保持密切联系的保守主义社团，不仅不可能提供反思民族主义的空间，而且还在复制国内学联中广泛存在的压迫和剥削，给参与的学生带来许多伤害。

 

英国的大学对此没有任何作为。为了维系和中国大使馆的良好关系，同时维护中国留学生的生源，英国大学不会对中国学联存在的问题有所干涉。不仅是中国学联，其它学生社团中也广泛存在暴力和压迫，尤其是种族主义和性别主义的问题，英国高校在应对这些问题时非常无力。学生遇到问题想要去投诉的时候，才知道英国高校的投诉系统不仅十分复杂，而且很难及时回应学生的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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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点上，我可以理解为什么那些攻击我们的留学生采取在我们的展品上涂写来抗议，因为TA们通过正规程序向学校投诉很大概率是不会获得认真回应的。直接控诉确实是最直接的抗议方法。

 

但TA们的行为只是让我们同作为中国留学生的处境更差，特别是以中国共产党员的名义来反对我们的展览，很容易成为反华保守情绪攻击中国留学生的武器。对我们的指控也十分空洞，未能提供具体的信息来证明我们的展品的问题，显得这张“抗争”更没有章法。

 

我想这也是TA们缺乏社会运动参与机会的体现。

 

海外留学生没有机会参与社会运动，没有包容和平等的社群帮助清除父权制、民族主义毒素，学习和实践女权主义。关注海外留学生民族主义现象的学者，通常也只把这些学生当“问题”来研究，TA们在分析留学生怎样受爱国教育影响的时候，并没有思考怎样帮助TA们反思。这些留学生被打上“爱国主义”标签，被其他学生和老师排斥，只会进一步拥抱保守的民族主义。

 

我想要指出的是，中国留学生在海外对和中国社会议题相关的社会运动的攻击，背后不仅仅是中国政府长期以来的宣传作用，欧美政府和高校也要承担责任，而后者常常被海外学者所忽略和淡化。被边缘化的中国留学生没有良好的支持体系，很容易被保守势力吸引。海外中国留学生需要的是更多的进步社群，在社群中重新学习政治和政治参与，反抗种族主义、殖民主义、资本主义、民族主义和性别主义施加在我们身上的多重暴力。

 

我们在英国高校中布置米兔展，不仅仅是在传播中国女权主义，也在为中国留学生在英国高校中开辟新的空间。米兔展为中国留学生提供了解中国社会运动历史和现状的机会，这些信息是在国内被严格审查的。参与其中的志愿者能够亲身参与社会运动，和英国高校的行政体系直接打交道，跟保守势力周旋，都是非常珍贵的经历。我们的展览和行动也给英国高校的师生机会，了解更多中国社会运动的经验，帮助TA们打破对亚裔和中国留学生社群的偏见。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在参观者的留言中看到了许多米兔运动的支持者。不少参观者不止一次来到展览现场，留下了TA们的感受。能够通过这次展览带给观众这么多深刻的精神共鸣和情感支持，我们作为志愿者真的很感动。希望这样的联结可以给同行者更多前行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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