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穿过哈莱姆区、晨边高地和中央公园,停靠在中央车站的站台上。上班族James和仍在上学的研究生June,穿过人流匆匆走出站台。 他们要赶去参加一个与“被审查的记忆”有关的工作坊。一路上June都在想,刚刚路上经过的这些地方,不都与这个主题有关吗——坐落于晨边高地的哥伦比亚大学,去年此时曾发生过悼念乌鲁木齐大火遇难者的抗议集会;中央公园的北侧林荫道上,有心人捐赠了一座纪念李文亮医生的长椅;公园里,另一个长椅,则是为纪念已逝的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刘晓波而设…… 同一时间,在新泽西一所高校就读社会学博士的台湾人咏瑛,也从纽约的西南方向出发,匆匆赶往曼哈顿中城那间临时租借的会议室。工作坊即将在下午两点开始,主题就是“‘我们被审查的记忆’手工书(zine)”。 “不必等待炬火” 下午一点三十分,会议室里,秋婧和其他几位志愿者都已经到了。大家一边聊天,一边布置活动空间。负责统计报名人数以及相关数据的秋婧告诉大家,有十多个人报名,但预计不一定全都来。“来的人也不必很多,少一点,大家互动多一点、聊得深一点,我看挺好。”June说。他说话轻声细语,是今天下午这场活动的主持人。 虽说不追求每次活动人都很多,但作为社群的组织者和志愿者,秋婧还是准备了充足的物料,把整个行李箱都装得满满当当:悬挂着社群标志、用来导引的立架;印刷简单但不失精致的活动海报。以及做手工书所需的物料:剪刀胶棒、印章贴纸、装饰胶带等。另外就是每次活动都会拿出来交换发放的纪念品。会议室的墙上贴着写满了整整五页A4纸的社群公约,引人注意的是其中的反性骚扰条款。这是活动主办方“热风”的传统:无论活动形式和人数多寡,每次活动,热风都会设置由组织者和志愿者担任的反性骚扰专员和维安志愿者(peacekeeper),并配戴醒目标志。 “热风”,英文名zephyr society,是一个在白纸抗议前后建立并逐渐发展起来的青年社群——James是热风的创始人之一,June则是社群的另一位活跃成员,也是今天这场工作坊的协作者。 11月19日的这个工作坊,已经是热风社群自2023年3月以来举办的第十三期活动了。热风立足纽约,主要面向有华人背景的泛自由派青年离散群体,也希望凝聚关心社会议题的在地社群,其得名灵感,来自于鲁迅在1918年至1924年所写的杂文集《热风》,意指“愿中国青年都能摆脱冷气……有一份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裡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热风目前做活动的频率,大致维持在每月一期。活动形式以讲座为主,议题大多和大中华地区尤其是中国大陆的政治社会议题有关,例如白纸运动、维吾尔族境遇、人权律师、封城记忆、劳工运动、性别议题等等。讲座之外,也穿插野餐座谈会、观影会等其他形式的活动,手工书工作坊则是社群“解锁”的又一种活动形式。 手工书:一种打破记忆垄断的“自出版” 下午二时许,陆续来了有十来位报名的参与者。在完成签到、阅读社群公约等程序后,活动正式启动。主持人June介绍了手工书的形式、意义和制作方法,参与者开始圆桌讨论,分享彼此想要讲述的“被审查的记忆”,以及制作出各自的手工书。 活动的设计主旨是希望为参与者提供疗愈式的沉浸体验。所以场地布置也完全不同于以往的讲座。两张长桌被拼拢摆放在房间中央,大家环绕围坐成一圈。桌面被分成两个部分,一边是“材料区”,摆放制作手工书所需要的纸张、剪刀、胶棒、贴纸等物件,另一边则是“阅览台”,摆放供参与者翻阅的各类自出版手工书,以及地下一些出版物——这些自出版物出自June的个人收藏,题材大多集中于对社会议题的反思和探讨:既有美国本地星巴克员工为组建工会而制作的手工书宣传册,也有几本以印刷杂志形式出现的地下出版物,包括脱胎于欧洲白纸抗议的中国青年离散社群发行的《莽莽》,以及海外港人离散社群发行的《如水》等。 June在开场白中介绍手工书这一形式时,谈到手工书如何作为一种载体在社会运动和边缘化社群中被用来保存记忆,以及自我赋能。也谈到了用文字形式保存公共记忆的价值。 他说到,对出版的限制和审查在近现代社会长期存在,“自出版”也因此一直有存在的意义和目的:让渺小的、作为个体的人,可以透过某种方式打破利维坦对印刷出版的垄断、对文字表达的垄断、对话语权和思想的垄断。手工书(手工制作的zine)也算是自出版的形式之一。 在开场介绍的最后部分,以及圆桌讨论之前,June向参与者们问道:“所以,你有什么认为值得分享的或许被审查的记忆,能向大家分享吗?” 从“乌鲁木齐中路贴纸”到“分割世界的桥” Mason从羽绒服口袋中拿出她设计制作的贴纸,一边分发给围坐的人们,一边分享属于她的记忆。她早年从中国随家人移民来美国,目前定居纽约。2022年11月28日晚上,中国大陆白纸抗议爆发后的第二天,数百名以中国留学生为主的抗议者,聚集在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门口,悼念乌鲁木齐大火中的死难民众,抗议中国当局的清零封控政策,Mason也是抗议人群中的一员。 那天晚上,在去参加活动之前,Mason制作了一款路牌状的贴纸:上蓝下白,蓝色部分中间写著“乌鲁木齐中路”,两侧的门牌号标为“2022”和“1126”,喻指上海乌鲁木齐中路发生的白纸抗议。下面则是英文字母FIGHT FOR FREEDOM(为自由而斗争)。“我当时想的是,乌鲁木齐中路的路牌已经被中国政府用掩耳盗铃的方式拆除了。制作这个贴纸,是想说我们都在场,和那些最前线抗争的人同在。”Mason说。在现场的烛光海洋中,Mason把贴纸派发给许多素不相识的人。 那之后,随着中国对白纸抗议的打压以及数日后疫情管控的全面放开,白纸抗议在海外的高潮也逐步落幕。一时间似乎没有太多人还在意这些事情了。Mason也回到她的工作岗位,继续原来朝九晚五的生活。但悄然发生的改变是,她比以前更关注社会议题了,也更愿意在各个社群中和大家讨论、分享。在工作之余。Mason时不时会参加各种社会议题的文化沙龙、讲座、放映会等活动,和来自各行各业、同样关心类似议题的人交流。当她已经快忘记在哥大的集会时,在另一场活动上,她发现一个并不认识的人在水杯上贴着她设计的那款“乌鲁木齐中路”贴纸。 “那一刻我真的很激动!”时隔数月,在热风手工书工作坊上分享这段记忆的Mason眼神中依然略过一丝兴奋的光芒。“我问他之后才知道,他就是当晚在哥伦比亚大学的人潮中从我手上拿到的那枚贴纸!虽然我们不认识,在夜色中都没有看清对方的脸。” 白纸抗议浪潮渐渐淡,但政治冷感的冰面之下越来越多暗流在涌动。各类关注所谓“敏感”议题的圆桌讨论、读书会、开放麦脱口秀等活动,及其背后的社群在海外青年人的群体中涌现。之后的数月,Mason也不止一次在类似的活动上“偶遇”她曾经制作过的贴纸。 “很高兴呀,我的贴纸竟然不经意间把互相不认识的大家连结起来了。”怀着这份喜悦,Mason在2023年10月,四通桥抗议一周年到来时,制作了另一款贴纸。新款贴纸是正方形,蓝底白框,图案中心写有“KEEP THE BRIDGE AND STAY CONNECTED”字样,两侧分别绘有两名相向而行的人影,人影之间以虚线联结,形似一座桥。 Mason解释,这张贴纸的含义也是多重的:一方面,中国当局视四通桥抗议为最大的禁忌话题,试图在所有的公共记忆中彻底将其抹去,甚至拆除了四通桥的路牌。若将此处的bridge视作四通桥,当然意指要保存记忆而不至被审查机器抹灭;但Mason说,除此之外的另一层意义是,要维系好离散时代个体之间的“桥”,在多重的抑郁和创伤之下,不要断了志同道合的同伴之间彼此的联结。这款贴纸也在纽约关心中国议题的社群中悄然流传,还被人带到纪念四通桥的集会活动上拍照打卡。 当大家在工作坊上讨论“桥”这个意象时,一位学习戏剧、刚来美国不久的中国留学生提到,作为一个网络文学爱好者,她很反感中国当局以反色情的名义,对网络文学进行审查,另外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她也不断感受到简中社交媒体上,对性别议题的审查红线是步步进逼。来美国求学后,她发现,自己虽然处在相对可以自由表达和创作的新环境,但作为国际生和少数族裔,又意识到了在新环境中自己的边缘性。一方面,生长于中国的她并不能放下对故土正在发生事情的牵挂,但以海外流散社群的一员,谈论中国议题时她又有一种不在场的离地感。 这位留学生引用了万能青年旅店的作品《秦皇岛》中的一句歌词,“站在分割世界的桥”。她说,感觉自己就站在这样的一座桥上。这引起了许多在场者的共鸣:从网络文学面临的审查延伸到游戏和电影面临的审查,从色情概念的滥用延伸到背后的厌女逻辑以及父权和极权的共谋等等。大家的讨论鲜有直接提及“专制”、“暴政”、“言论自由”这些概念的是与非,而更多是基于各自所切实经历的生活细节来讲述:某一部想看没看的小说,某一个因为政治不够正确而无法在中国玩到的电子游戏,某次旅行中充满讽刺的见闻,都不断激起彼此的共鸣和共情。 讨论的氛围热烈而轻松,即使是发言不算多的参与者,也都讲出了自己所在意的那些在审查机制下不被允许讲述的记忆。大家在讲述中感受得到彼此生命的温度。谈及网络文学审查时,一位参与者谈到自己曾在中国被拘押。后来,June和他聊天才知道,他被拘押数月的原因竟如此沉重:2019年6月4日,他前往天安门广场试图纪念六四三十周年,随即遭遇抓捕。另一位参与者则自述曾在香港担任记者。当国安法铁幕降下,百业凋零、万籁俱寂之中,他辗转来美。分享中,他没有讲太多,但在阅览台旁边,拿着那本由海外离散港人社群发行、被中港当局视作眼中钉的自出版地下杂志《如水》,反覆翻阅、端详许久。 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四点,在原定的讨论时间超出将近二十分钟后,秋婧提醒June赶快让大家进入手工制作环节,边做边聊。一时间,热烈的讨论中又加入了剪刀、画笔与纸张碰撞的沙沙声。 明黄色的一本书:她的“太阳花运动”记忆 咏瑛的手工书是用一张明黄色的纸页制作的。 她的记忆被那一片明黄色围绕:2014年3月,太阳花学运在台湾爆发。这场学运的象征符号就是明黄色的向日葵。在那场运动中,咏瑛和她的同伴们走上街头,参与游行示威。 在更早之前,在台湾就读大学的咏瑛就积极关注社会议题,并在街头运动中和志同道合的伙伴们一起崭露头角,每年台北自由广场的六四纪念活动,也都有她的身影。“我读大学的那几年,2010到2014,本来就是台湾公民社会迅速崛起的高潮阶段。作为台大的学生,我们也受到母校鼓励的批判性思考的影响,常常用批判性的视角去审视社会和我们周遭的社区。”时隔多年,咏瑛回忆起她最初涉入社运的时光,眼睛里依然充满了光芒。 2019年,咏瑛来到美国新泽西攻读社会学博士,她研究的方向是公民如何在社会和社群中形成自身的政治理念。即使来到太平洋的另一端,学业也更忙碌,咏瑛依然不改关心社会、关怀社区的心性。 2019年,香港反送中运动如火如荼,美国各大校园内的港人群体也积极动员、挺身而出延续“国际线”的抗争。咏瑛看到校园内的港人群体派发的集会活动单张后,和另几位来自台湾的伙伴一起在约定时间来到了集会现场,心想至少给那些同龄人一些安慰和鼓励。 但当她来到现场后,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一幕:数倍于港人抗争者、手持五星旗的人士将抗议场地团团包围,口出恶言甚至频频做出挑衅姿态。“我当然知道人民和政府的区别。但那次看到真的很难过,之后很久跟中国人社群有点疏离感,直到去年那次,真的把心里的难过和疏离都疏通了!” 咏瑛所讲的去年那次,指的是白纸抗议。她在校园里亲眼目睹了中国学生响应白纸抗议、积极展开声援活动后,被深深震撼到。她觉得不论短期内能不能达成诉求,白纸抗议的发生本身就有积极的意义,因为其传递出的信息是: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年轻人也会反抗、也开始反抗,所谓“劣根性”之说是毫无根据的。 她渐渐意识到,自己此前对中国人社群的失望可能是因为自己并未看到全部。此后,在尽力支持校园内的白纸运动的同时,咏瑛也以更活跃的姿态去接触和了解离散中国人社群的组织和抗争活动。白纸运动浪潮退去,但若干离散社群如同野火后的新芽,破土而出。邻近新泽西的纽约,因其多元的文化环境和庞大的亚裔社群,更成为离散社群延续抗争的大本营之一。于是,纽约的各个社群主办的讲座、工作坊、讨论会等活动上,又多了一个四处穿梭、善于倾听又热情分享的身影——恰如她当年在台北街头为社会正义鼓与呼的模样。 咏瑛自己也已经记不清参加了多少场热风的活动了。她记得前一次参加的是关于“中国境内因劳工和性别议题受牵连的政治犯处境”的讲座。这次,又来参加手工书工作坊。在圆桌分享环节中,咏瑛更多是倾听其他参与者的讲述。“我很喜欢今天的氛围。大家会一直不断分享自己的经历,没有冷场,而且讲的都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比如大家会提到自己亲身经历的,流行文化中审查机器弄巧成拙制造的笑话,我听来觉得身历其境,特别真实。” 咏瑛制作的手工书主题是转型正义。台湾语境下的转型正义,很大一部分包括台湾主体意识的建构和发展。这其中,不乏基于本土化身分认同而提出的“中国的事情我们台湾人不要关心”这样的主张。作为出生在解严之后、未曾经历党国白色恐怖统治的年轻世代,咏瑛表示理解这种论述所蕴含的情绪,但她个人并不会这样做。 “认同台湾主权和认识了解台湾以外的人和事,这根本不矛盾啊。我觉得无论是什么意识形态和政治观点,最好都不要主动去阻断,或者说模糊对具体的人的认识和理解。如果先入为主对一个或一群具体的人放弃了解,那会很可惜”。她说着。并接过Mason制作的一张“乌鲁木齐中路”贴纸,贴在她的手工书上,还盖上一个天安门事件坦克人形象的印章,然后在页面上方用水彩笔写下,“但是相信有民主化的一天。” “爱具体的人、爱身边的人” 工作坊的活动散场之前,参与者们把各自的作品一齐摆放在桌面上,作了一个简短的展示。 被展示的手工书所涉及的题材各异,但亦有很强的共性。除了咏瑛的作品关注台湾的转型正义,其他的几位参与者,有的在内页上写著大大的FREE字样,有的使用了一个心形贴纸,上面写著be my comrade(成为我的同志),有的在内页画了一个由“抗争”、“联结”、“行动”组成的铁三角并在铁三角的下方盖上印有鲁迅名言“救救孩子”的装饰印章。作为活动组织方成员的June在他制作的手工书上,抄录了汉娜阿伦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中的语句。一位中国大陆的白纸抗议亲历者,则在其制作的手工书上抄录了一首自己写的纪念诗歌,并当众念了一段。 朗读诗歌时,原本交谈热烈甚至嘻嘻哈哈的空间变得鸦雀无声。时间短暂凝固之后,气氛倏然又变得热烈:参与者和组织者们一同整理物料、收拾场地,新认识的朋友们则互相留下彼此的联系方式。 “还是别加微信吧,你有别的通讯方式吗?” “有啊,WhatsApp,telegram,Instagram,你要加什么?” “加什么都可以,只要彼此看见、彼此联繫得到、可以畅所欲言讲话就好。” 对活动组织方来说,有点出乎意料的是,虽然活动举办的时间临近白纸抗议一周年,但大家明确讲到白纸抗议的内容并没有预期中那么多。即使提到白纸抗议的发言,也更多谈论的是在那个时空背景中,讲述者作为个体的个人感受,鲜有针对政治体制、大国博弈之类的高谈阔论。但在活动组织者们看来,这是大家更愿意看到的结果。 秋婧说,她印象中,没有哪次活动像今天这样聊得那么热烈、诚恳,充满个人的温度。June则说,若要让过往的记忆保持鲜活,就一定要结合当下,为之注入新的公共记忆,并在两者之间建立连结,而不是行礼如仪地把过去的公共事件约化成几个高高在上的概念和符号。这就需要把目光注意到身边、注意到附近,就像汉娜阿伦特所讲的,爱具体的人。 “我们不可能时时刻刻准备去抗议、游行、集会,我们也无法预知下一次公共事件的发生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但我们可以在平日的生活中,通过这样的活动看见彼此,让彼此感受到各自作为一个具体的人的温度、各种喜怒哀乐。在谈论打垮房间里的大象之前,我们自己不能垮掉。”June说。 十一月末的纽约,日光渐短,黑夜越发漫长。散场时天色已暗。当室内最后一盏灯光熄灭,热风的成员们一边商量着去哪一家少数族裔的特色餐厅聚餐,一边三三两两步入夜幕下的人流中。大家相约:明天的太阳依旧会升起,新的一天也终会到来,在那之前,大家会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