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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再谈奥斯卡,就是跳进圈套

第93届奥斯卡是对真实和锐利的故步自封,是表里不一的虚伪,是鸵鸟式的自娱自乐。
撰文 | 郑侑安
04/23/2021
本文共3631字,阅读时间约6分钟

总觉得要谈奥斯卡,就好像要跳进一个历史悠久的圈套。

 

无论是影迷还是普通观众,大家对每年春天的这场颁奖典礼已经习以为常。在社交平台加速讯息传播之后,中文世界的观众也开始聊电影公司的公关,聊每一个单项奖评选的过程,聊候选者胜出的可能性——沿着一种既定的规则,先全盘默认奥斯卡的整个过程是无可置疑的游戏。若非如此,在开口之前就有太多疑问了。

Chloé Zhao编剧和执导的电影《游牧人生》。

 

见到有文章从《无依之地》(《浪迹天涯》/《游牧人生》)大热,谈奥斯卡为何“破格”青睐这样的电影时,我意识到很多时候,这种假设源自一种由来已久的误导,我们总在单纯地总结一部影片在奥斯卡胜出的理由,默认奥斯卡的权威,而忽略它本身的荒谬。

 

为什么《犹大与黑弥赛亚》赔率是一赔四十,而《无依之地》是四赔一?

为什么《无依之地》受到奥斯卡如此的追捧,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为它选取了一个极度贴近真实矛盾的题材,却以消减批判的呈现方式表达了出来。Chloé Zhao在很多采访中反复提到,她在电影之中的思考,关于低物欲生活,关于美国民众养老机制的缺失,但是这些问题真的是造成如此多的人开车上路的原因吗?不断生活在迁徙之中,是一种主动的选择吗?Chloé Zhao选择用Fern这个角色,进入流浪者们的世界,然后在电影的后半段轻描淡写说出主角本来是个中产阶级的设定,让整部电影的重心最后只能偏向一种田园风光式的自然哲学景观。

 

同样入围最佳影片的《犹大与黑弥赛亚》,导演Shaka King与Chloé Zhao一样是Spike Lee的学生,电影回溯了六十年代黑豹党主席弗莱德汉普顿被FBI线人出卖、最后在睡梦中死于枪击的故事。尽管这是一部时代戏,在如今的社会环境中却具有强大的现实语境。尽管电影的叙事同样精彩,但对不起,它在奥斯卡的胜出赔率是一赔四十,而《无依之地》是四赔一。

 

《誓血五人组》

而敏锐无比的Spike Lee,去年也推出了新作《誓血五人组》,讲述几位黑人越战老兵重返旧时战场的故事。Spike Lee尝试去梳理一种美国官方叙事背后的历史,用黑人的体验重新叙述这一场战争,两条相隔四十年的时间线交织,讨论种族与战争,加入猛烈的社会批评。不出所料,这部电影最后在去年奥斯卡只拿下一个不痛不痒的最佳配乐提名,赔率也同样是这个类别里最低。夺奖大热是《心灵奇旅》,在没有任何历史脉络的情况下,讲一位在中学获得教职的音乐老师追求爵士乐和人生真谛的故事。

 

于是再对照2019年的最佳影片《绿皮书》,这样的理解同样也成立了。电影把当年种族歧视的诠释重点落在人的品格高下之上,绝口不谈制度缺失。让被歧视者通过个体的情感交流获得救赎,以人性温暖去回答了这个美国历史上埋藏最深远的问题。这样说也许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为什么奥斯卡对《助理》和《女人四十玩说唱》视而不见?

跳出文本意涵,奥斯卡也很爱交出“技术性击倒”的剧情。比如今年获得多项提名的英国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还有在初选阶段雷声大雨点小的两部美国电影《蓝调天后》及《迈阿密的一夜》。很难说前者的收获是源于“击败”后两者,但这三部同样改编自舞台剧的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确实展现了导演在熟稔舞台戏剧的同时、对电影视听的深刻理解,《蓝调天后》及《迈阿密的一夜》这样空有议题,实际未必如意的电影,最后也都只能力争表演类奖项。

英国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美国电影《蓝调天后》及《迈阿密的一夜》

 

对奥斯卡这样深具政治意涵的舞台来说,《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又太过纯粹了。电影要讨论的主题在经历过#Metoo和BLM运动的美国显得微风细雨,而#Metoo和BLM确实是两个震荡全社会的议题,无法不面对。电影若在2017年之前问世,会获得更好的反响,如今则有些生不逢时。另一部出色但沉静的《金属之声》也是如此。电影在书写面对人生厄运的个体,这样讨论历练和内在精神的电影,如果没有其他噱头支撑,在可见的未来两年恐怕会依然弱势。

第93届奥斯卡呈现的是一个奇怪的拼盘,是对真实和锐利的故步自封,是表里不一的虚伪,是鸵鸟式的自娱自乐。

讽刺的是,奥斯卡同时又对侧写#Metoo事件的《助理》视而不见,转向选择类型片《前程似锦的女孩》。《助理》用《蝴蝶梦》一般的视角,呈现韦恩斯坦公司的一位年轻助理的一天。在这部电影里,这位助理完全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面对韦恩斯坦公司的种种性别问题。韦恩斯坦本人则是那头被隐形的“大象”。整个视角和拍摄手法都沉稳又犀利。虽则《前程似锦的女孩》也并非力道全无,但它延续的背景是《杀死伊芙》那样的黑色喜剧格式,它的讽刺力量与戏剧夸张手法交织在一起,与现实多多少少有一段距离。

 

《女人四十玩说唱》

与《助理》同属备受好评,但不被奥斯卡看见的《女人四十玩说唱》,同样让人扼腕。这是剧作者与说唱歌手拉妲·布兰克改编自己真实经历而成的电影。主角是创作与人生双双跌入谷底的四十岁黑人女性,在低谷期发现了说唱的力量。以上的介绍很容易让人误解这是又一部那种“人生多美好”的励志电影,但请放心,它绝对不是。某程度上,我们不妨把它当作《心灵奇旅》的镜像,只不过更真实得多,也残酷得多。电影没有从主角的第一视角陈述出说唱形式的“美”,没有陷入“艺术救赎糟糕人生”的模式,反而花了大量力气讲布兰克在尝试创作说唱歌曲的同时,如何面对剧场的白人监制,如何委曲求全在创作中迎合白人想像,如何丢弃剧本灵魂的过程。正是有了这一条丰满的线索,电影变得非常立体。艺术和创作一方面可以为生活点燃火花,另一方面也可以让人被社群链条包围,让创作变成空洞的形式主义。这样想来,好莱坞百年如一日的热血追梦题材,确实在《女人四十玩说唱》面前变成了嘲讽的对象,尽管导演也许不是故意为之,这部电影被忽视应该也不是没有原因。

 

为什么人情因素堂而皇之成为了评奖因素之一?

奥斯卡对全世界保守社会的最大贡献,就是提供了“补偿说”。谁曾经有一部极好的作品而未能获奖,之后凭藉差强人意的机会问鼎,都会被视为评审对这位获奖者的补偿。从此在全世界的大大小小的奖项里,补偿心理不仅在观众心中变成常理,有时候连评审也抱这样的心态。而在奥斯卡的表演奖项中,补偿心态又是被传媒和观众诠释最多的。

 

比如今年的《蓝调天后》,电影本身是一次失败的舞台剧再现。其中查德维克博斯曼和维奥拉戴维斯成为了男女主角的大热门。博斯曼在2020年夏天因为癌症去世,《蓝调天后》是他的遗作之一。这部电影严格来讲没有所谓绝对的主角,场面多讲究群戏。Netflix在年底发行《蓝调天后》,多将重点放在博斯曼身上,戴维斯的角色虽然点题,却彷佛变成了陪衬。

 

现时的景况于是变成:博斯曼以并不算多的戏份在影帝赔率中领跑,领先于表现极为出色的里兹·阿迈德( 《金属之声》)和安东尼霍普金斯(《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戴维斯则同样以并不占优的出场戏份迎战凯瑞穆里根(《前程似锦的女孩》)。也因为在不同的前哨战,各个候选者都有不同斩获,在今年的主角奖项很可能跑出黑马。无论谁得奖,“补偿”理论在短期内不会消失。人情因素堂而皇之在全世界最受关注的电影奖评选中占据重要位置,而讨论它的人们视之为常识。

 

亚裔电影人的强势让人议论纷纷。《Minari》(韩文意为水芹)呼声很高,除了奥斯卡,它还入围了不少重要的电影奖项。这部影片更新了美国电影中的移民主题,既不是以无法融入的怀乡为旨,也不是以追逐美国梦的成功为题。导演自身的经历及他对身份认同的审视,使这部戏带着强烈的流动感。电影中的妻子看到妈妈从故乡带来的土产感叹流泪,却也明确表示丝毫不想再回韩国;丈夫本来在城市有不错的工作,又不甘心自己跌入一种既定的移民命运里;一家人想去教堂礼拜,在当地中产白人的教堂不知所措格格不入;这些介于两国文化之间的捕捉,绝对是这部电影的可贵之处。而导演在电影中摆放自我的位置,绝对比Chloé Zhao要更加具备本土关怀,哪怕他只是想要讲出韩裔美国人的故事,至少是真正贴近了这群人的心理。

 

《少年的你》

至于《少年的你》代表香港入围,本身反应了中港台三地的暧昧地缘政治。中国观众对此的点评,可以和他们对Chloé Zhao的先褒后贬再噤声拿来一并讨论。似乎在乒乓球外交以来,中国人内心设置的国籍束缚再次达到了最高点。更讽刺的是,《少年的你》是一部看似还原生活与集体回忆息息相关的青春片,实则建立了一座空中楼阁,切断了人物与真实连结的可能。它的入围也代表着学院的傲慢,他们对所谓议题的热衷此刻彻底失语了,那些讲述真实苦难的欧洲和中亚电影在这里也被完全忽视了。

 

所以,此刻,我们真的还可以说:电影是一种世界性的语言吗?我想第93届奥斯卡呈现的是一个奇怪的拼盘,是对真实和锐利的故步自封,是表里不一的虚伪,是鸵鸟式的自娱自乐。当然,向纪录片类别看出,有许多呈现真相的佳作顺利入围。只是自从学院设立这个类别以来,这几个“毫无娱乐性”的奖项被夹在整个典礼的中间,被掩埋在被制造出的话题之间,让优秀的纪录片们虽然得到肯定,却又“巧妙地”继续在电影市场上停留在小众地位,《集体》(Collective)几乎得到全世界的一致肯定,但愿它能成为奥斯卡的统一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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