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贫苦夫妻生活与爱情的电影《隐入尘烟》现已在中国全网下架,甚至后来被邀约参加国外影展,也已一种消失的方式处理。整个过程本身也具有强烈的戏剧性,因为电影的主题和故事,一开始票房成绩走势低迷,慢慢增加讨论度,票房缓步达至一亿人民币,随着影响力的扩大,也被质疑讲述农村基层民众困境是否政府宣扬的“全面脱贫”唱反调。 回到电影本身,《隐入尘烟》是中国文艺矛盾下的一种必然产物,它所包含的尴尬与冲突,也是中国文艺创作尺度收紧及自我审查下一定会带来的后果。 导演李睿珺是甘肃人,从2007年第一部电影《夏至》开始一直试图讲述城乡故事。《隐入尘烟》是他对自己过去的总结和推翻,也是某种极致。这里没有城,只有乡。故事集中在甘肃农村,也集中讲述马老四和曹贵英两个角色结婚后在一起生活的历程。海清饰演的曹贵英是一名患有残障的妇女,马老四则是家贫四壁的农民,两人近乎盲婚哑嫁在一起,才开始漫长认识对方的过程。 《隐入尘烟》剧照 《隐入尘烟》获得大量掌声,或许因为它本身是这两年中国商业电影的一个反面。与激烈的视觉风格和故事情绪相反,也与流量明星和话题演员大量炒作的宣传气势相反,《隐入尘烟》有近乎纪录片的镜头语言,平淡如水的戏剧节奏,以及大量隐而不谈的人物对白。这一种克制的呈现手法,过往多数用在地下纪录片或者独立制片小成本电影里,李睿珺和海清的这种组合,又让电影脱离了独立制片的语境,进入了大众视野。对国内观众来讲,这种写实和反明星效应的牌面确实有独特的吸引力。当然,这些都不是电影院消费者的第一眼要素,所以直到真的形成话题之前,电影的宣发没能触及到大量观众,最后的一亿票房,恐怕也是中国艺术院线的大盘写照了。 导演在豆瓣发表自述,也接受过一些访问,他认为自己的电影创作是发现生活,呈现生活,和总结生活。如果发现和呈现是指他将农村人劳动的日常细节搬上银幕,《隐入尘烟》做到了。但农忙农歇,吃饭造房就是农村生活的全部了吗?在这个“真实”的农村生活写照里面,角色发生了怎样的故事,表达了怎样的心境? 《隐入尘烟》剧照 马老四和曹贵英的反应,是在困难中认命,甚至被塑造成一种相濡以沫的苦涩浪漫。这一种叙述方式被《隐入尘烟》的受众广泛接受和赞颂着,他们为两位主角遭受的苦感触万千,然后进入一种为“点到即止”满足的中国式文艺处境。从成品来看,李睿珺对国内的审查和文化环境是非常熟悉的(无论是从主动还是被动的方式了解了大环境)。对贫穷的成因或环境丝毫不批判,转而将整个情绪和氛围调到歌颂隐忍之上,获得了观众的认可。如果这是总结生活,它俨然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扭曲的价值输出。生活是面对贫穷的无奈和挣扎,但是又陷入来之不易的小小幸福吗?在极度去政治化的文艺环境里,现实题材确实沦为了励志/别样励志的抒情工具。 对观众来说,触及一个平常被忽略的重要主题即是胜利,更不用说人人对尺度皆有一种同声一哭的心情,当极度震撼的贫穷贯穿整部电影的画面之后,电影的观众(往往是有文艺爱好的城市居民)在阶层上显然已远远优於剧中人的生活,他们自动自觉地停留在震撼的心境中,将剧中人的处境总结为人生的艰难,命运的作弄,似乎也是一种必然的结局。碍於相关部门的要求,电影最后用字幕交代主人公过上幸福生活,对观众来讲也只是一种手续,不被视为创作者意图,可是那样的结尾确实令电影中的苦难被浪漫化了。在这个结构里,无因无果的《隐入尘烟》是名副其实的poverty porn。以无穷的真实细节包裹保守和安全的价值观,恐怕也是电影最初拿到龙标的关键。 《隐入尘烟》剧照 讽刺的是,这样的电影,在官宣脱贫的语境下,被再度检视。从作品和早期观众的反馈来说,只要用“正常”(理解并接受审查,观察细节不深究批判力)的阅读方式,《隐入尘烟》都不应该在中国的文艺语境里遇到非议才对。但是显然,所谓的“正常”,可能已经是2010年代的观念。如今的检视,已经是另外一种阅读。在2020年代的畸形阅读下,《隐入尘烟》满身伤痕。真实呈现的细节,哪怕用保守价值去包裹也最终变成一种强力的冒犯。本已病态的文艺讨论环境,恐怕也不得不适应这样的环境,进一步改变。《隐入尘烟》本身还没有被充分讨论,就变成了一个悲情英雄,而后来的影像创作者会怎样思考呢?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