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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2月24日清晨,普京发表全国电视讲话,决定在乌克兰东部的顿巴斯地区发起“特别军事行动”。随后24小时,俄罗斯空军轰炸了乌克兰遍布全国的军事设施,地面部队也早已离开乌东叛军割据的卢甘斯克和顿涅茨克地区,出现在东至哈尔科夫、马里乌波尔;西至敖德萨的广泛地区;CNN更录到佩戴显著俄军空降兵标识的军人,出现在首都基辅近郊25公里的机场。“顿巴斯地区”的军事行动只是幌子,实是对乌克兰本土全面侵略。

 

2月24日清晨,普京发表全国电视讲话
2月24日清晨,普京发表全国电视讲话(来源:AFP / KREMLIN.RU)

 

俄罗斯战争准备已逾年

即使是俄罗斯官方,都没试图掩盖“全面侵略”的意图。普京在24日的电视讲话中表示,对乌克兰的进攻旨在令该国“去军事化”及“去纳粹化”。“去军事化”指彻底消灭乌克兰武装力量和国防能力;“去纳粹化”则意味着推翻泽连斯基政府和乌克兰现行宪政体制。实现以上两个目标,依靠的还是本国的正规军,连冠上“志愿军”或“志愿者”的操作都懒理,可见普京对“发起全面战争”的名头并不在意。

 

今次战争规模看似规模较小,只是因为乌克兰在缺乏外援的情况下,根本未能形成有组织的抵抗;并不能改变俄罗斯发起“全面战争”的本质。事实上,俄罗斯早就做好了打一场大规模战争的准备。发起战争前,俄罗斯在两国边境、摩尔多瓦、克里米亚、顿巴斯及白俄共陈兵十九万,其中更包括国内过半机械化部队;边境地区的医院更大量补充血液,除了准备“大战”没有任何合理解释。

 

除了军事和后勤准备,普京和俄罗斯官方针对战争的“政治准备”已持续一年多。2月21日,普京在宣布承认乌东割据地区的电视讲话中,大半篇幅并未着墨具体的开战理由,而是从演讲第一句就提到“现代乌克兰完全以及全部都由俄罗斯创造”。他在讲话中彻底否定了乌克兰民族,将其诉诸为列宁和苏联为削弱俄罗斯民族而创造的虚假概念。

 

这些观点并非首次由俄罗斯官方提出。去年7月12日,克里姆林宫就刊发普吉亲自撰写的万字长文《论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的历史统一》,并将文章下发至全军。该文更系统地阐释了普京“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同属于一个民族”的观念:从基辅作为古罗斯王国的发源地、到俄罗斯及乌克兰人民均信仰东正教、俄语和乌语在书面写作上鲜有差异等理由,试图证明“乌克兰是俄罗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就算不细究这些论述刻意忽略乌克兰国家构成中哥萨克、鞑坦等“非罗斯”成分,承认“俄乌同源同族”,在现代国际秩序下都无法合理化俄罗斯的侵略行为。

 

一战后,包括意大利、罗马尼亚、德国等国失去了大量领土,不少同胞“流落海外”,令“领土收复主义”在这些国家大行其道。这种意识形态以历史上某地归属本国为依据,主张应通过战争或其他强制方式,将他国领土合并。最离谱的莫过于意大利墨索里尼政权,以2000多年前罗马帝国疆域为根据,主张应把希腊、北非、巴尔干等地系数吞并。

 

到二战结束后,国际社会吸收了纳粹德国以“同源同族”为理由,先后吞并奥地利、捷克苏台德、立陶宛梅梅尔、法国阿尔萨斯-洛林地区的惨痛教训,形成了一强一弱两个共识。强共识即尊重主权国家的领土完整,国家边界比民族边界更重要,任何国家不能以“保护少数民族和同胞”的名义,干预他国内政。弱共识则是承认民族更多出于“认同和建构”,而非只是“先天血缘”而来:为新加坡、加拿大、黎巴嫩等多民族或移民国家,提供了合法性依据。

 

冷战时期,美苏两大国发起代理人战争至少要冠以意识形态名义,苏联入侵捷克、波兰等国都以“捍卫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为名,就算如此还被当时中国政府照三餐痛批“苏修社会帝国主义”。而俄罗斯今次不仅赤裸裸侵略欧洲第二大国,出师名义照搬百年前法西斯政权的老黄历,公然宣称要重建“帝国俄罗斯”,不免令同为前沙俄一部分的中亚国家、芬兰、波兰和波罗的海国家心惊胆战。

 

乌克兰基辅的军事设施被俄罗斯空军轰炸
乌克兰基辅的军事设施被俄罗斯空军轰炸(来源:REUTERS)

 

“北约东扩”是借口而非战源

纵使普京和俄罗斯官方表态已如此鲜明,并牢牢掌握发动战争的主动权,中文世界仍流传一种说法,即俄罗斯发起战争是为了防止北约进一步东扩,令该国失去最后的“战略缓冲区”。俄罗斯在早前几轮同西方的“谈判”中确实有提及“北约”议题,但该国反对北约东扩是叶利钦以来的一贯立场;而过去一两年,北约也因为成员国间分歧巨大,不曾推动乌克兰入盟。所谓“北约问题”更像是俄国发动战争的借口,而非原因。

 

当俄罗斯去年11月首次将“乌克兰有意加入北约”作为往前线派驻大军理由后,北约主要成员多次否认有意推动乌克兰入盟。首先是美国总统拜登,去年12月就延续奥巴马和特朗普的立场,声明“乌克兰加入北约根本不可能”。2月15日,德国总理溯尔茨在和普京会晤后的记者会,也当面保证“北约当前没有扩员的计划”。次日,英国防长华礼仕也用外交辞令“乌克兰加入北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为莫斯科派定心丸。

 

美国为首的西方盟国不仅在口头,也在行动上将乌克兰和其他盟国区分开来。拜登今年来已经连续四次清晰表明“美军和北约部队不会进入乌克兰境内作战”,但却增派部队前往爱沙尼亚、波兰、立陶宛、罗马尼亚等北约成员国加强防御。至于德国更拒绝向乌克兰提供进攻性武器。这些保守到被外界批评为“绥靖主义”的取态,都没有令莫斯科满意。

 

俄罗斯在12月的谈判中更向西方递上一份清单,要求北约部队退出和俄罗斯接壤的几个成员国,未来不得在这些地方部署军队和武器,甚至要求在未经俄罗斯同意的情况下,北约不可在东欧、高加索乃至中亚国家进行军事演习。这些条件等同要求北约“正式放弃”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波兰、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六个国家,属于在谈判中“开天杀价”,并容许俄国和冷战前的帝国一样“将其他主权国家划入势力范围”。但外界没想到的是,俄罗斯还没提出“落地还钱”的真正筹码,就已忍不住开战了。

 

莫斯科的冒进,让中国陷入了相当两难的境地。地缘政治方面,北京已把美国视为主要对手,自然希望俄罗斯同美国关系恶劣,甚至陷入军事冲突,其逻辑同上世纪70年代尼克松拉拢中国对抗苏联没有太大分别。但莫斯科视战后国际秩序和国家主权如无物,也让把“和平共处五项原则”视作外交纲领近一世纪,过去数年极努力在联合国同国际组织发挥影响力的中国,颇为尴尬。

 

因此在宣传口径上,北京只得把“祸水”引向美国,将俄罗斯进犯乌克兰归咎于后者甘愿充当美国代理人,成为所谓“北约东扩”过程中的牺牲品;而美国在战前多次发出准确情报警告基辅,也被诠释为“拨火”。这样的“歪楼”,让资深体制内学者,清华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的阎学通也看不下去,在公开活动中痛斥“如果拱火能够发动战争,中国不用干别的了,天天拱火让美国打架。所以乌克兰战争和美国拱火一点关系都没有”。

中文世界仍流传一种说法,即俄罗斯发起战争是为了防止北约进一步东扩,令该国失去最后的“战略缓冲区”。所谓“北约问题”更像是俄国发动战争的借口,而非原因。

​​东欧民族纷争早有解方

网上有一个流传的段子说:“老人1914年在奥匈帝国出生,在捷克斯洛伐克上学,在匈牙利结婚,在德国生子,在苏联退休,在乌克兰去世。但他一生都没离开过自己的家乡:穆卡切沃。”在东欧,绝不只是乌克兰和俄罗斯间存有“民族遗留”问题。一战后奥匈帝国和沙俄解体,大批民族国家涌现;二次大战期间这些国家被纳粹德国和苏联占领,战后又重新划分边界;到上世纪90年代,东欧剧变,铁幕落下,不同国家又分分合合。上世纪的东欧,重划地图像吃饭一样日常,自然也让很多国家,在海外有自己的“同胞”,在海外有曾经的故土。

 

相比起和俄罗斯的矛盾,乌克兰同波兰民族的“血海深仇”更甚。如今乌克兰西部领土,在二次大战前都隶属波兰,当时混居着信仰天主教的波兰人和信仰东正教的乌克兰人。二战后期,当地称为纳粹德国和苏联无暇顾及的“三不管”地带,两派民族的武装为争夺对当地的主导权频繁开战,到1943年后更上升至种族屠杀:包围村庄、分割男女老幼、集体枪决奸污、把小孩投入稻草堆中点燃作乐、投毒污染水源、焚烧所有住宅、释放部分人跟踪他们来到下个村镇继续屠杀…… 这些纳粹党卫军在当地清洗犹太人的“技术”,被波、乌两派民兵学会,令当地数百万平民殒命。

 

​​​​同样的历史恩怨,也发生在波兰和立陶宛之间。如今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70年前是个说波兰语,天主教占绝对主导的城市,也是波兰首都华沙以外最大文化中心。立陶宛民族主义者为和波兰人争夺维尔纽斯,不惜同苏联合作,在战后将所有当地波兰人强制迁走,并把城市中波兰文化遗留铲除殆尽,还换掉了城市“维尔诺”的旧名。但在东欧剧变时,率先脱离共产主义统治的波兰团结工会政府,在苏军驻扎地离边境只有30公里,威胁要镇压立陶宛独立运动时,向自己的“老邻居”伸出援手,成为首批承认立陶宛独立的国家。

 

​​苏联解体时,很多人都担心一众东欧国家和苏联加盟国,在失去老大哥的“领导”后,会像欧洲殖民者离开后的印度和非洲那样,很快因历史问题陷入冲突。但波兰领袖瓦文萨、捷克斯洛伐克总统哈维尔等东欧领袖,却扭转了这样的趋势。他们起初避免冲突的原因很简单,都是将苏联视为主要威胁,各国改革派需要相互支援,避免内讧;但在各国政局渐转平稳,初代“革命家”退出政治舞台后,“欧盟东扩”则接棒,成为稳定东欧各国关系的压舱石。

 

东欧国家加入欧盟(欧共体),主要目的是融入欧洲共同市场,借以发展经济。但他们同时要满足欧盟在政治领域设下的标准:“入盟”要求各国给予少数民族和主流民族平等的权利,令各国民族主义者不敢通过苛待少数族裔争取选票;“入盟”同时要求各国需先行解决彼此间领土争端,也令东欧诸国大多在权衡之下,选择接受二战后由强权划定的“不完美边界”。欧盟在准入门上的高标准,虽然挡住了部分区域大国(土耳其因不尊重境内库尔德人地位,长期无法通过欧盟审查;塞尔维亚则因拒绝承认科索沃独立无法进入),但也保证了机制有效运作。
 

 

在布鲁塞尔舉行的反普丁示威
在布鲁塞尔举行的反普丁示威(来源:AP)

 

敌人环伺:俄罗斯的自证预言

东欧各国对彼此边界和少数民族权益长期不抱异议,又离不开欧盟整合带来的红利,再加上年轻一代对历史“脱敏”,民族间矛盾也随时间消弭。纵使后来匈牙利出现了诸如欧尔班这样强势的民族主义者,也不敢轻言“脱欧”。而东欧各国在经济上整合后,自然也有了防务整合的需求,因此“北约东扩”总是跟随“欧盟东扩”而来。

 

过去30年,大部分东欧国家透过“欧盟模式”加以整合;而普京上台后的俄罗斯,则继续坚持用“罗斯民族主义”同化盟友。在白俄罗斯,长期独裁的卢卡申科本身便认同“大俄罗斯”理念,得以协助普京维持政局。但乌克兰在历史上饱受沙俄和苏联欺辱,更因人为制造的乌克兰大饥荒,造成300多万人死亡的惨剧;于是便陷入“亲欧不能,亲俄不愿”的困局。

 

更糟糕的是,当莫斯科无法将一个国家“俄罗斯化”,便会转而支持当地的俄罗斯人成立割据政权,并在当地驻军。在乌克兰,克里米亚被俄罗斯吞并前,俄国黑海舰队已驻守当地;在格鲁吉亚,俄罗斯为保卫“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两个俄裔人口占主导的地区,不惜在2008北京奥运时和格国兵戎相见;在前苏联侵占罗马尼亚领土所割裂出的摩尔多瓦,俄裔人口长期割据德涅斯特河沿岸的狭长领土,并邀请俄军派兵“维和”。如此一来,周边国家同莫斯科的关系自然更为紧张。

 

俄罗斯固然是个军事大国,但它在经济上的影响力却愈发脆弱,沦为资源出口国,早已不可能像冷战时期的苏联那样,透过经互会体系养活一票盟友。但面对周边国家“转向西方”自救,却又总触发自己脆弱的安全感,令其走上军事投机的道路。2014年,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后遭遇西方经济制裁,全国范围金融危机接踵而至,卢比和美金比率从1:30跳崖至1:80。现如今,俄国经济体量只有2013年的64%;老年人口不断攀升的同时,过去3年却有120万年轻劳动力离开国家。若维持现有的经济发展趋势,俄罗斯到2026年时,经济总量会低于只有自己五分之一人口的台湾。

 

而莫斯科转型的最后机会,可能也伴随着如今乌克兰的枪炮声,走入了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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