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早有预兆,2022年12月11日,坂本龙一举办他的钢琴独奏会《Ryuichi Sakamoto: Playing the Piano 2022》时,曾如此说道:“已经没有体力办现场演奏会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用这种形式演奏给各位观众看。”那是一场录制的演出,然而即便如此,他也预言那可能已是最后一次。 恐怕他完蛋了。 癌症在坂本龙一身上扩散。 2014年6月,他确诊咽喉癌,死亡这意象开始与他一起,如影随形。于是听众如我们,除了记得他早年的《战场上的快乐圣诞》、《末代皇帝》又或YMO(黄色魔术交响乐团)的音乐,大概就把他视为一名对抗癌症的传奇音乐人。如像他在2023年1月17日、71岁生日当天所推出的最后一张专辑《12》,他用12首乐曲记录了他12天的精神状态,那已是他癌症末期的状态,也是他筹办最后音乐会的期间。 然而为什么世界会如此悼念他?作为一名日本的音乐家,为什么他可以得到世界的注视,成为放诸世界也被重视的创作者?那大概因为,在80年代成名的他,其音乐创作的变化,甚至可以与现代流行音乐的编年史对照。而这一切,大概要从60年代说起。 日本火红年代对青年坂本龙一的影响 “当时有个传言,在被封锁的新宿高中校园里,坂本带着安全帽在弹奏德彪西的乐曲。不过我已经不记得这些事了,如果我真的做过,毫无疑问就是想出风头。”坂本龙一在他的自传《音乐使人自由》中,曾经如此写道。 那是曾经火红、最终悲伤的六十年代。在日本,简称“全共斗”的全学共斗会议学生运动在全日本扩散。准确来说,全共斗是发生在1968年、1969年期间的学生运动,其手段包括封锁校园、罢课等,大学生们希望通过自我否定,从内部以否认自己学生身份为方法,从外部则用暴力方式解散大学体制,从而解放主体的能动性。而在全共斗之前,各大院校已经有零星的示威事件,而全共斗正式爆发后,高峰时期,日本全国有过百间院校被学生封锁。 曾经,那是一场充满希望的运动,也得到部份公众的支持。然而,最终这场运动走向血腥结局。全共斗没有统一的思想与组织,在运动早期可以令运动能量增加,但最终亦因为组织不足而与当权者没有讨论空间,结果随着时间过去,运动能量开始消散,时任记者的川本三郎在《我爱过的那个时代》中称,“从六十年代后半展开的反体制运动,逐渐分为以越平连所代表的稳健巿民运动,和赤军派所代表的激进直接行动,两极化发展。在那之间则有庞大的‘消耗’与‘沉默’下去的复杂层面。 ” 激进的运动份子,走向更激进行为,当中有抢劫邮局以获得资金(日本的邮局有提供部分银行的服务)、抢劫警局以获得武器、刺杀政客、甚至肃清及残杀内部的成员。 1952年出生的坂本龙一,是在这种气氛下渡过青春期的,但同时,他年纪又比较轻,不是当时直接参与的大学生。他当然是知道学运正在发生的,尤其他的父亲坂本一亀,正正是在全共斗期间,身为三岛由纪夫的编辑,当时三岛由纪夫曾与过千名东京大学学生辩论。坂本龙一微妙的年龄差,可以反映在他的外号“教授”上面。 坂本龙一是有受过正统古典音乐训练的。他三岁始习钢琴,尤其喜欢法国作曲家德彪西(Claude Debussy),原因之一是他觉得德彪西受到亚洲音乐的影响。这是坂本龙一对照当代流行音乐史的第一个切入点,他从古典音乐中,找到与自己的连结,而这连结其实是双向的。 纵使有打算“瓦解大学制度”才入读大学,坂本龙一最终还是从东京艺术大学作曲系毕业,及后又取得硕士学位。而传言坂本龙一的“教授”称号,是YMO的队友高桥幸宏调侃坂本龙一“学历高”、“将来会否成为教授”而来的。因为当时的流行音乐人,基本上不太有学历,甚至与学院出身人士保持距离,例如高桥幸宏即使与坂本龙一同年出生,但他却从武藏野美术大学中途退学,没有留在体制之中。而坂本龙一在2014年,回到母校任教,终于真的成为了“教授”,那就是后话了。 从前卫的电子音乐到创作电影配乐 加入YMO是坂本龙一音乐生涯的转捩点。当时20多岁的他与高桥幸宏、细野晴臣创立了乐团YMO。1978年,YMO发表首张专辑《黄色魔术乐团》,那是一张前卫的电子音乐专辑,而由于发行该专辑的Alfa Records有在美国的人脉,故YMO也在美国出道。 在流行音乐史看来,那是电子音乐大行其道的年代。而且有趣的是,当时推动这股潮流的主力,还有来自德国的Kraftwerk,那是两个来自二战战败国、战后一代的音乐人,创作出回到国际视野的音乐。相比仍然分裂的德国,日本音乐对当时的欧美乐坛来说,是东方的异国音乐。而回到细野晴臣命名YMO的初衷,那就是黄色人种的音乐魔法。甚至《黄色魔术乐团》的经典封面,那一身的红色西装,也是参考中国“中山装”的革命服饰。 这种新音乐与东方音乐的连结,与德彪西时代吸收亚洲音乐的性质其实类似。1979年,YMO的专辑《固态幸存者》(Solid State Survivor)在全球售出超过200万张,而且进行世界巡演。那种流行,可以对比现在韩国男团在欧美的风潮。 然后YMO在1983年解散了。在解散之前,坂本龙一已经与世界级的音乐人合作,例如Talking Heads的主音David Byrne,而在1983年,坂本龙一出演大岛渚的电影《战场上的快乐圣诞》,并负责配乐,开展坂本龙一的配乐生涯,而《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这名曲,也成为坂本龙一被世界记住的作品之一。没有YMO的电音张狂,《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像是一种救赎的音乐。那切合了电影的主题,同时也映照坂本龙一本人与日本战后、学运后的悔恨与和解。 坂本龙一转型创作电影配乐,另一代表作是由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执导的《末代皇帝》,这是横扫奥斯卡金像奖的“现象级电影”,如果与同是亚洲背景的现象级电影《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比较,就饶有趣味了。坂本龙一赢得最佳原创配乐,那时是1987年,《末代皇帝》可以在紫禁城拍摄的年代,欧美世界对亚洲充满好奇,那道门好像稍为打开了,而坂本龙一那年轻俊美的面孔,是其中一个代表。 坂本龙一在1990年前后搬到纽约,1992,他为当年奥运的开幕式谱曲,1993年,他甚至出演过Madonna《Rain》的MV,在当时具时尚机械感的MV中,坂本龙一仍是那年轻的坂本龙一。 那时是全球一体化方兴末艾的年代,大爱的边界是世界的尽头,1997年,他的《Discord》是因为卢旺达的内战难民而写的,但那也是坂本龙一的转折期,他到底是何时变成最终那一头白发,沉省内敛的形象? 千帆过尽的教授 那大概是他在纽约亲历911事件之后的事。在那巨大的恐慌后,坂本龙一的作品更多介入社会,但那也是他的音乐最少被提及的阶段。那阶段的音乐有时非常俗套,有时饶有深意,时带有一点“前卫音乐不再前卫时”的尴尬,而议题先决的音乐,也令音乐难以提升到另一层次。但坂本龙一仍是继续创作,他做了许多电影配乐,近年有如许鞍华的《第一炉香》,作为辅助角色的配乐很配合坂本龙一,他是敏感的,很能捕捉电影中的精神状况再具现成音乐,而且电影配乐也要求音乐使用比较直接的情绪,不需要音乐自带深度。 2011年,日本福岛核事故发生。根据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Ryuichi Sakamoto: Coda)的导演Stephen Nomura Schible称,2012年他在纽约一场关于福岛核灾难的活动遇到坂本龙一,他觉得坂本龙一变了,不单年纪变大,也似乎懊悔对科技的错信。从YMO对新科技的自信满满,到地球一体人类愚味,“教授”的忧伤形象也成形了。那也是坂本龙一音乐的另一成熟时期。他终于把自己的人生、音乐与关注的议题结合在一起了。 在《Ryuichi Sakamoto: Coda》的第一场景,就如这篇文章的开头,坂本龙一在弹奏钢琴。但不同的是,他不再带着意义未明的头盔,也不再是为了出风头。千帆过尽,他还是在弹琴,但那是一部被海水损坏了的走调钢琴,但他还是觉得那声调很美。音乐不再是引领时代的电子乐音,而是像呼吸般的声音组合。 “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桑塔格(Susan Sontag)在《疾病的隐喻》中如此说道。在过去数年,我们都活在那个巨大的疾病隐喻中,而坂本龙一的抗癌与创作,仿佛又在回应这时代。世道不明,这无常之象,与坂本龙一负隅顽抗之态,也许是为什么他的死在这时刻如此特殊。 “Cancer’s a funny thing”,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引用了W.H. Auden的诗《Miss Gee》,当中有描述癌症这意象,在此也引用诗的一段。疾病本身作为隐喻也许要被摆脱,但有关疾病的隐喻却不一定。 …… 托马斯医生坐在他的晚餐旁, 尽管他的妻子正等着按铃, 把他的面包擀成小球; 他说:“癌症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没有人知道原因是什么, 尽管有些人假装他们这样做; 就像一些隐藏的刺客 等着向你袭来。 “没有孩子的女人明白这一点。 还有退休的男人; 好像必须有一些出口 因为他们挫败了创意之火。” 她为仆人打电话给他的妻子, 说:“别这么病态,亲爱的”; 他说:“我今晚见到了吉小姐 恐怕她已经死了。” 他们把吉小姐送到了医院, 她躺在那里一塌糊涂, 躺在女性病房 床单一直盖到脖子。 他们把她放在桌子上, 学生们开始大笑。 还有外科医生罗斯先生 他把吉小姐切成两半。 罗斯先生转向他的学生, 说:“先生们,如果您愿意, 我们很少见到肉瘤 先进到这种地步。” 他们把她从桌子上拿下来, 他们推走了吉小姐 下到另一个部门 他们在那里学习解剖学。 他们把她吊在天花板上 是的,他们挂断了吉小姐的电话; 还有几条牛津石斑鱼 仔细地解剖她的膝盖。 -《吉小姐》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