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经,是许多生理女性毕生中不可或缺、难以回避的生理现象。然而,走遍世界各地,“月经羞耻”(period-shaming)无所不在。在台湾,老一辈的人将其视为禁忌,举凡经期间不得进入庙宇、烧香祭拜。即使到了现代,人们依旧习惯以“好朋友”、“大姨妈”、“那个”等隐晦代号来指称月经。 然而,今年在台湾的大学校园里,却有一位教授勇敢打破了这个禁忌。她要的,不只是大家公然、不再羞赧地讨论月经,她直接在台大校园里开设了一堂”月经课”,让所有学生一起研讨月经。这位老师的初衷是什么?经过一个学期的热烈讨论,她得到了哪些收获?从她的角度观察,学生从月经课上学到了什么? 隔着电脑荧幕,刚从新加坡回到台湾、人正在防疫旅馆隔离检疫的台大医学系教授黄韵如,在视讯画面背景的粉色玫瑰花拥簇下,娓娓道来这段她与月经的生命交织。 2019年,黄韵如获得台湾教育部玉山计划延揽,从原本任教的新加坡大学回到母校台湾大学服务。一开始,她在医学系开给外系学生的通识课程“医学与生活”中,负责其中一堂介绍常见妇产科疾病的内容。根据这门课的原先设定,黄韵如必须提供修课大学生各种卫教知识,包含如何避孕、意外怀孕怎么办?同时也会介绍月经如何形成、子宫颈抹片检查重要性等。 然而,在备课过程中,黄韵如们心自问:如今网路发达,社群媒体如YouTube、Facebook上充斥着许多知识型节目和专业医生分享文章,学生不需要透过高等教育学府,也可以自学各种科普卫教内容。“我既然拿了玉山计划回来,有没有可能尝试新的、学生在网路上学不到的东西?” 抱持着想要打破既有框架的想法,却又还不清楚台湾与新加坡校园文化差异的黄韵如,首先在第一学年做了个小尝试。她利用原本两小时课堂中其中一个小时,粗略地带领学生讨论月经贫穷、月经歧视等问题。学年结束后,黄韵如发现,学生的学期回馈“零负评”。第二年,她赶紧把月经课从一小时加码到两小时,结果,开始出现学生课后特地到讲台谢谢她,让她喜出望外。 “一开始不知道该把那条线画在哪里,过去的教学经验,也从来没有学生会在课后特地来表达谢意。”这样的经验,让黄韵如开始意识到:月经在台湾,好像真的是一门值得在校园里头好好谈论的议题。 无心插柳的月经课:创新想法,获同侪热烈支持 当她开始萌生这样的想法时,接触到台大创新设计学院里头一群和她一样喜欢“歪楼”的老师。黄韵如笑说,众人有事没事就会聚在一起,抛出各种创新的点子,“大家一起歪楼”。当黄韵如提出想要开设月经课的想法时,创新设计学院其余老师们也都觉得“很酷、满有话题性”,纷纷给予正面的响应。 于是,在学生与同侪的鼓舞下,黄韵如尝试着把原本两小时的“浓缩版”月经课章节脉络逐一拆解,发现内容其实很丰富,“甚至有些内容必须忍痛割舍”。很快地凑足了一学期16周的课程单元后,为了提供学生扎实专业的跨领域知识,她分头找了各个领域的同侪,如原本在兽医系教繁殖障碍的副教授蔡沛学、专业是劳动权的阳明交大科法所副教授邱羽凡谈生理假,将课程名称定为“月经:理论、思潮与行动”,台大第一堂月经课应运而生。 黄韵如表示,即使这些老师们过去也未曾在课堂上教过月经,但专业的知识背景加上贴近生活的主题,让他们愿意从既有专业领域往外踏出一步。“在我看来,月经课第一年最有趣的是开课过程,对学生而言,这是一门台大没开过的课,对老师而言,更是全新的尝试。”黄韵如笑说。 除了学术圈内,黄韵如更找来了台湾第一个倡议月经平权的非营利组织“小红帽With Red”。她认为,大学的社会责任之一在于,教学的场域不该局限于校园内,大学该思考如何把学生的学习与真实社会连结。而这样的概念不是只有带着学生去做一次性的志工,而是与地方倡议团体合作,建立长期的“eco system(生态系统)”,当大学负责任的桥接两端,学生把教室延伸出校园,地方也能透过课程知道年轻世代的真正需要。 “Ruby老师(黄韵如英文名)是一位很疯的老师”在小红帽创办林薇的眼中,黄韵如坚持凡事没有“不可能”的理念,和小红帽核心观点不谋而合,“我们不相信『不可能』,因为在很多的不可能里头,总会有一个可能。” 早在成为台大月经课讲师群之以前,小红帽就已经深入全台各地各级学校,针对8到80岁不同族群开设月经课程。这次能够以学期为单位,而非短短几小时内时间设计月经课,对林薇和小红帽团队而言,“很开心台大愿意开这门课,让我们可以有更完整时间把月经讲清楚,也能完整地观察到学生的转变”。 不分男女学生:从好奇跟风到踊跃参与 “台大首开月经课”,这样前所未有的创举让黄韵如的月经课未演先轰动,一共吸引了超过1500学生修课。最后收取的150名学生中,更有高达40%为生理男性。黄韵如表示,从修课动机看来,有些学生坦承因为好奇想跟风,也有学生本身对于性别议题有兴趣,更有学生单纯想多了解月经。 在“月经:理论、思潮与行动”的课程设计上,黄韵如认为,月经课如果单纯只有讲课,那就又回到了科普内容。于是,她把150名学生依照科系、性别打散,拆解成19个小组,尽可能把原先彼此不认识、所学跨领域的学生兜在同一组,反映出真实社会样貌。希望借着课堂大量讨论,让学生在与陌生人谈论月经过程中,让月经议题得到深化。 不料课程碰上了疫情,让月经课前三周只能透过网路视讯。黄韵如回忆,好不容易到了第四周第一堂实体课,“大家都好陌生好安静”,发言提问踊跃程度与前三周网路授课出现明显落差,让师资群一度担心成效不佳。直到事后读了学生的回馈单,才发现“原来同学们内心还是很火热”。 从第五周开始,黄韵如渐渐观察,都拓邀请当周讲师设计各种小组讨论过程,学生们越来越喜欢与投入这样的授课方式。例如有一周请学生读了BBC报导后,再角色扮演新闻故事中的角色,以公听会方式进行,课堂反应热烈、课后讨论也相当踊跃。 另一周的课程,则安排学生一起观看印度宝莱坞卖座商业片“Pad Man”,电影改编自人称“卫生棉之父”的社会企业家Arunachalam Muruganantham真实经历,描述一名“爱妻成痴”印度男性,抱持着想让太太可以使用平价又卫生的生理用品心愿,投身研发卫生棉,过程在保守的农村掀起社会反弹。 课堂上,黄韵如举出同样是印度平价卫生棉研发团队,却是在女性导演镜头底下呈现、获得奥斯卡最佳纪录短片奖的影片“月事革命”让同学们比较。“Pad Man”中描述的典型印度社会,女性仿佛失去了话语权,在刻画传统印度主流文化同时,弱化了参与其中的女性角色。 月经课,一场小型的社会实验 对黄韵如而言,月经课是一门充满着高度社会实验性质的课程。也正因如此,学生们对于月经议题的真实反应,以及修课过程中的变化,成为了她和其他授课师资群得以教学相长的重心。 例如在其中一堂黄韵如主讲的课堂上,她询问学生对于听见“你是不是月经快来?”的看法,得到许多“干你屁事”回答。这样的灵感正来自黄韵如的生活经验。她坦承,过去每当先生问她“你是不是月经快来?”她总是忍不住瞬间暴怒。 几次下来之后发现,每当先生说完这句话没过几天,她的月经真的如先生预言般报到。于是,黄韵如开始反思,其实先生非常了解她,可以察觉出连她自己因为生活忙碌,而无法即时察觉的生心理变化。 与其用生气、被冒犯作为反应,如今的黄韵如,会把“你是不是月经快来”这句话,当成是先生在关心她、提醒她,“当然也提醒他自己”避开地雷区,知道枕边人即将面临情绪不好阶段,不要特别去戳中可能引发争执的点,对经期即将造访的女性而言,经前症候群同时也传递着“Please leave me alone”的讯息。 黄韵如她透露,开课前曾有媒体希望以推动性别平权角度来访问黄韵如。但她认为,在台大开月经课与性别平权没有直接相关。“虽然我们会开玩笑说,这时候开月经课,是一件相当政治正确的事,但我们同时不希望,它只能是一件政治正确的事。” 比起透过月经课来推动性平,黄韵如提出“增敏”和“减敏”的观点。她进一步以“你是不是月经快来了?”来解释“增敏”和“减敏”的概念。在不同的对话情境下,“你是不是月经快来了?”可以是一句“说者无意、但听者有心”的冒犯语句,也可以是用来影射女性在月经期间容易情绪不稳定的嘲讽语句。如果说话者可以多增加一点敏感度,或是听话者可以减少一些敏感度,或许误会就不会发生。 在台大开设月经课对黄韵如而言,不仅仅希望提醒学生能够学会增敏,同时也能学会减敏。她记得在某次课堂讨论上,一名男性讲师戏称自己是“理工直男”,课后就有学生反应,自己也是来自于理工科系的“直男”,但他却对月经没有所谓“理工直男”刻板印象中的负面看法。 对于类似这样的反应,黄韵如认为,学生出现排斥被贴上“理工直男”反应是好事,但接下来更重要的,是如何学会与身边真正的“理工直男”沟通对话。尤其在逐渐两极化的社会里头,能够先产生意识与性别敏感度,再透过开启对话彼此沟通,是她希望透过月经课带给学生的能力。 假如能有一天,当主管在会议时看见下属恍神,问对方“你是不是月经快要来了?”跟问对方“你是不是昨天比较晚睡?”并不会让当事人产生反应上的显著差异,黄韵如认为,这就是月经污名议题在增敏与减敏之后,希望能够达到的境界。 林葳则表示,月经议题涉及面向很广,包含人权、性别、多元、环境、卫生、贫穷、法律等,从生理用品发展史到月经贫穷污名化,以及各国在不同文化下,采取了哪些不同行动去解决月经问题,都是她很希望学生可以透过这门月经课,觉察到自己认为最重要的议题是什么?可以有哪些方法去解决。 例如在课堂上,林葳观察,或许是疫情让同学们在荧幕面前待太久,明明现场授课时打字发言超踊跃,到了实体课却忽然变得很害羞。尤其在课程初期,“很明显地可以看出大家平常不太讨论月经,开口发言时常常卡住。”还有学生尤其是生理男性,会在提问时展现出“担心这题可不可以问、这样说会不会政治不正确?”的担忧。 林葳认为,翻转月经污名化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开口讨论。从课堂中,林葳观察,“我到一些很可爱的现象,男生经常很想参与讨论,但又不知道会不会冒犯女生。”事实上,学生们提出的问题其实无伤大雅,只是因为担心被同侪评价,让这扇门一直没有被打开。 如课堂上许多生理男性学生就分享,在过去成长经验里头,即使他们想要多认识月经,但校园里头的气氛,让他们觉得月经好像是一个不能乱讲的话题,即使是身边的女同学,也会在有生理男性在场时,表现出这件事不能讲,导致很多误解产生。 林葳也借此鼓励不敢开口讨论月经的生理男性,即使真的出现的不对的发言,只要懂得修正即可。林葳表示,这门月经课最棒的事情是建构出一个安全的环境,让所有人得以把心中深藏许久的问题问出来。 看见“月经行动”的可能 随着课程迈入尾声,黄韵如也安排学生们以“格式不拘、形式不拘”的方式来进行期末报告。她观察,有学生前往台大学生交流社群做问现调查,回收200份样本。也有学生改编著名剧作《阴道独白The Vagina Monologues》,访谈了周边亲友月经相关故事,写了亚洲版的剧本演出。 由于课程也找来台湾倡议月经平权的非营利组织“小红帽With Red”担任授课群之一,黄韵如欣喜看见,其中一组学生的期末报告,是将课堂所学化成行动,将小红帽推出的“月经共享盒”百放到台大五大教学馆的厕所里头,提供月经忽然来的人可以免费使用之余,也邀请师生们将手边多余、买错不适用的生理用品捐出。 从学生在简报中,分享他们在校内设置月经共享盒时,与不同系所院办公室承办人书信往返,并反思许多议题不是没有人想去推,而是在推动过程中,势必会在实务面、体制下遇到各式各样的难题。透过实践过程,黄韵如很高兴学生可以换来宝贵的经历。 另外还有一组学生,透过影片访谈周遭女性月经来的感受,在镜头里,黄韵如意外发现,受访的女学生们竟然就在人来人往的台大博雅教室外走廊畅谈月经。她笑说,这样的事情即使到了现代,也不太可能在英国社会发生。从学生们愿意自然地在公共空间讨论月经,到主动和家人聊月经,黄韵如知道,这门在开课前就知道会饱受各界瞩目、极具社会实验性值得月经课,已成功地让学生们感受到课程背后设计的用心。 “几乎每堂课都会有学生留下来发问!”林葳笑说,学生们关于月经的问题百百种,从一开始常见“老师我月经这样正不正常?”可以看出学生们都很怕自己“不正常”。事实上月经多元性高,没有所谓不正常。而从学生后期的课后提问中,林葳发现同学们开始尝试新的生理用品、第一次和男友讨论自己在经期间可能会有哪些状况,希望对方如何同理;甚至还有学生跑去跟主管级的父亲讨论生理假议题。 在学生的课程回馈中,林葳看见有男学生分享:“终于可以知道月经是什么了!以前都不知道女生到底在藏些什么秘密。”而在课堂之外,小红帽团队也发现,这们月经课也在台大学生交流版等相关社群带出了许多月经相关的讨论。 “学生们的反应让我很感动。”林葳认为,月经课不仅带动了学生在日常生活中无论是一起行动也好,认同月经平权精神也好。更触及了性别教育、情感教育和生命教育。透过月经课,学生学到了“同理心的营造是双向的”,当你希望别人怎么对待你,你得先透过讨论让对方知道。透过月经课,借由月经课,学生们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打仗,成功地在台大校园内摆放分享盒。 “英文版月经课”上线,目标:消灭自己 第一学期月经课结束后,由于大受好评,黄韵如与团队们即将在新学期开设全英文版的月经课。她解释,之所以想开设英文版月经课,一来是台大目前可提供外籍学生选修的通识课程并不多,而来月经议题不仅跨越性别,在不同文化脉络底下,更可以激荡出不同的火化。她以课堂观赏电影Padman举例,如果班上刚好有来自印度的学生,势必可以提供不一样的观点。 在黄韵如的眼中,月经议题“beyond了性别”。她强调,“我们不是为了促进性别平权而开月经课”,而是以性别为出发点,探讨月经这个“但不是所有生理女性都可以同理、但也不是非女性都无法同理”的议题。也因此,在课堂师资安排上,黄韵如坚持无论如何一定要有男老师。她叩问:“通通都是单一性别的场子,对于促进性别平等这件事情有什么帮助?” 根据小红帽团队所做的调查,台湾有近六成大学生对于讨论月经议题感到尴尬。而英国倡议组织Bloody Good Period于2021年职场月经调查中也显示,近九成受雇者曾经因为月经而在职场上感到焦虑不安。 对此,林葳坦承,要解决所有月经相关问题,单靠这堂月经课绝不可能完成。但她仍期许,有一天当我们在谈论月经贫穷,会是以谈论历史而非现实的角度来谈。 访谈接近尾声,黄韵如也引述了小红帽核心宗旨:“当有一天月经相关议题不再,那就是小红帽需要退休的一天,更是小红帽成功的那一天。”她笑说,“我不知道这门月经课接下来会变怎样,但就让我们期待下去,直到不再需要月经课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