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5月14日,一群来自台湾和多个国家的行人路权捍卫者,在台北、新北、台中、台南、高雄、桃园等几个主要城市同时发起了一场“行人安全大富翁 全台行人罹难路口串联 快闪活动”,总共约总七八百人参与。大家穿着黑衫,撑着黑伞,像一朵朵黑色康乃馨,在约定好的十字路口庄严地穿过人行横道,为那些在马路上殒命的行人发起一场特别的哀悼。 这是他们首次在台湾这片被外媒称为“行人地狱”的土地上,以行为艺术的方式声张行人的路权。据了解,这只是个开始,目前几位行人路权倡议人士和组织已成立工作组,正筹办台湾首次的行人路权大游行,预计8月在台湾民主地标——总统府前的凯达格兰大道——进行。这一场“游行预谋”得到很多人相挺,包括跨党派的立法委员和议员,比如王婉谕、赵怡翔、邱显智等。大家纷纷在号召的脸书下写道“8月凯道见”,让“8月凯道见”成为一个热门标签。 交通问题一直是台湾的发展难题,尤其突出的是行人权利弱势问题。而近几年,因为台海议题国际化,台湾的国际能见度不断提升,在得到全世界民主阵线支持的同时,台湾的城市规划、交通问题同样也受到越来越多的国际检视。这次的快闪和游行发起者和参与者中,就有不少在台的外籍人士,大家都在小心翼翼地表达着对台湾交通的关切,或是喜欢台湾却又恐惧台湾交通的矛盾感受。而台湾人在面对这些来自各国的新“认证”时,心情又是复杂的。 对“上街”小心翼翼的在台外籍人士 我人生的第一场车祸也发生在台湾。在前年某天晚上大约九点,我和先生看完电影后,选择从离家不远的电影院步行回家,就在离家约400米的最后一个十字路口,我们在人行横道绿灯的时候正常过斑马线,却突然被一辆左转弯的汽车迎面撞飞。很离谱吧?还好他即时停了下来,我们的伤势不重——我的左脚踝肿了半个月,一星期不能下楼。这件事情的责任再明显不过——从2020年9月1日起,台湾即立法实施“汽机车驾驶人转弯时,除禁止行人穿越路段外,不暂停礼让行人优先通行者,将加重处罚”的规则。警察也认定司机全责,处理很快。 但当我可以出门之后,第一时间来到那个路口,看交通部门怎么处理这个危险区域时,却发现令人困惑的一幕——斑马线两头的交通信号灯被移除了,只剩下孤零零的斑马线。台湾朋友听说后很惊讶,“这是让行人知难而退不再从这里过马路的意思?没有路口,就没有行人,所以就不会有车祸?”“至少说明他们还是很重视我们的遭遇嘛!”我跟朋友开玩笑说。而作为一个外来者,我觉得在我不够了解台湾交通状况的历史纵横之前,不能随便评判。 有意思的是,这次快闪和游行的发起人是一个台湾女生,她以前在日本留学,回到台湾后,却因为台湾的交通状况身心受创,甚至到了“要看精神科”的地步,后来,她长期在社群关注行人路权问题,最近决定发起这场游行。这次行动受到了很多在台外籍人士和有留学经历的台湾人的关注,工作小组特地成立了国际事务组,负责人是来自英国、在台湾居住了快十年的Jason(化名),他主要负责台湾外籍居民的社群宣传。Jason这些年也饱受交通问题的困扰,讨论得特别积极。他发现,台湾很多外籍居民都很关注这个议题,可是碍于语言和身分问题,无法参与和推动改变。而且需要行动的时候,像他这种敢于站出来的在台外籍人士还是不多:很多人不知道只有居留权的外籍人士有没有权利游行,甚至还有人会怕触怒当局被遣返(虽然担心很多余,但也说明还是有人对台湾的制度不够了解)。 还有一些人,则是害怕网路上那些“不喜欢台湾就滚回去”的声音而不敢参加游行。这种印象不是没有来由,在台湾做YouTube内容创作的外籍人士不少,大家从各种角度肯定台湾美好的人情味、优越的健保制度、迷人的美景……内容基本都大受欢迎。但是如果批评台湾,尤其是让人感受强烈的交通问题,就容易收到不友好的声音。因此,他们不仅走在马路上要小心翼翼,就连在网上公开发言,也变得小心翼翼。 因此,也会有人觉得台湾人经不起批评,但事实似乎也不是这样。前段时间,旅居台湾的百万订阅网红“锡兰”做了一条影片,直指台湾几大急需改革的问题,包括城市规划、交通问题,因为逻辑清晰、态度恳切,引起了台湾人的广泛共鸣和肯定。看来台湾人也一直想解决这些的问题,并且渴望听到中肯的声音。 但是,为什么外籍人士对台湾交通问题感受特别深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外籍人士在台湾考汽车和机车驾照有一定门槛,在台湾出行的方式主要是步行、骑车和搭乘公共运输,因此对台湾的行人路权感受尤为深刻。 外媒的视角也一样。去年十二月,CNN Travel报导指出:台湾的道路交通宛如“地狱”。更有人整理出美国、英国、澳洲、加拿大和日本政府的官方宣导里的来台旅游须知,其中都特别提到要注意台湾交通问题。台湾在2021年就有2962人死于交通意外,约是英国的五倍、日本的六倍之多,可是台湾的人口远远低于这些国家。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行人车祸,2022年,台湾有394个行人因为交通事故死亡。在日韩港澳的交通死亡率逐步下降的时候,台湾却逐年增加。甚至在不少离谱的车祸视频中,留言区都有网友心酸地调侃到“看,台湾最美的风景是人”。 马路上的新阶级对立? 关于台湾交通成为“行人地狱”的原因,大众经常谈到的主要有这几个: 第一,台湾目前的交通规划思维主要是“以车为本”,优先照顾汽车和机车,将公共交通运输、自行车骑士与行人的需求放在其次。于是现存的很多路段上,人行道是从原先的公路两边强行划出来的,非常狭窄且不连贯。同时,因为机动车道缩小,又会引起车流拥堵,路口转角处的退缩距离不足,导致大型货车、卡车的腾挪空间小,容易造成车祸。而且台湾道路极少规划非机动车道,不过,因为台湾骑自行车的人比较少,这个问题不突出。 第二,公共运输的量能不足。由于早期城市规划缺乏前瞻性,除台北高雄外,多数县市公共汽车的班次不足,线路分布稀疏,不少民众回家“最后一里路”的问题一直没解决。而且目前,全台湾只有台北、高雄、台中几个大都会区有捷运,其他县市因为市区规模有限,投入产出比太小,无法修建公共轨道交通。据统计,桃园以南都市,大都仰赖私人运具,其中以台南市尤甚,达96.7%,高雄次之,也有92.4%。这样一算,选择坐公共汽车的人寥寥无几。 第三,是台湾机车太多,全台湾2300万人口,摩托车的数量竟超过了1400万辆,称冠全亚洲。这最初源自于二战后台日密切的经贸往来。60年代初期的日本开始了落后技术的输出,包括摩托车技术,而台湾也恰巧在50年代末开始鼓励外资投资。于是随着台湾经济起飞,摩托车产业也在此生根,台湾人骑摩托车的习惯也被培养出来,很快,全台工业区和新兴城区的布局都主动适应摩托车的存在,在随后的都市发展中也很难调整。再加上台湾公共运输力不足,而摩托车则方便、便宜、容易停车,大家更愿意选择摩托车。 第四,这几个表现其实是互为因果的。于是有博主在分析台湾交通问题的时候,还把这种现象升级归结为:新的阶级分化。 他认为,行人和脚踏车族本来就是弱势用路人了,然而空间还进一步被压缩,比如人行道总被霸占,甚至原有人行道被取消改为汽车道,于是大家只能尽量放弃步行和脚踏车,加入机动车族。而因为行人进一步减少,行人路权便进一步被无视,空间进一步被挤压,声音进一步变微弱。最终,造成有车族(有产者)和无车族(无产者)的阶级对立——你必须加入汽车族,才能避免所有的问题。 台湾交通安全协会副理事长也表达过类似的结论:普遍的路权弱势者都是选择低碳交通的用路人……长期下来,民众容易心生“驾车较方便安全”的念头,而满足私人运具的道路规划,导致恶性循环,进一步压缩步行、公共运输的空间。 台湾现行法规主要是透过提高罚则、给用路人提高要求,似乎也加剧了用路人的弱势处境。今年4月,台湾交通被外媒评论为“行人地狱”后,民进党立委罗致政在立法院质询时,就提出这个观点。他认为,现行法规强调对用路人提高罚则,疑似把责任归咎于民众。根据交通部2022年公布的成年人小型车事故肇因排行,“未注意车前状况”高居第一。但他认为交通部门应该全面检讨台湾的道路、标线、标志、号志等设计,而且,目前道路设计规范在日本、英国、新加坡就非常清楚,反观台湾原则太抽象、图说不明、要求不清,例如《交通工程规范》提到,适当判读距离、足够反应时间、或是快速辨识标志意义,这些要求都比较模糊,各地方的自由裁量权还很大。 民主社会转型之痛?民间力量正持续发挥作用 如果追溯历史,我们会发现台湾交通问题的更深层原因。 台湾在1960年代开始让道路现代化。此时的台湾还在接受美国军援,并且计划反攻大陆,因此很多城市规划设计都体现战备诉求,并且以美国惯例为参考,比如道路设计就以满足车辆为主导,很多路只有车道和路肩。但是,美国毕竟国土广阔,而台湾平地狭小、分散,生硬照搬美国,必然造成未来城市发展困境。因此,在其他国家开始把弱势用路人的需求纳入道路设计时,台湾却发现,道路已随城市化基本定型,难以改善了。根据政府统计数据,目前台湾都市地区只有42%的道路有人行道,而就这些人行道,很多时候还被机车、汽车占用,路灯、变电箱甚至直接挡在人行道中央,让行人被迫走在车道上,机车和汽车在身旁呼啸而过,胆战心惊。 而且进一步城市化之后,住宅区和商业区扩张,问题变得更复杂。因为行人需求增大,交通部门只能在原本道路上加画人行道。但是这样又会影响店家的生意,因为人行道不能停车,很多机车族和开车族只能放弃进店消费。有的店家则会在门口摆上盆栽与或招牌,占用人行道——这也不奇怪,因为有时候,“人行道”都划进了居民的骑楼,店家就会把这块区域当成自家的一部分。最终,这种“强行安排人行道”造成了用路人和商家相互争夺空间的矛盾。 另外,台湾民主化转型之后,地方自治权和中央的行政权时有抗衡,造成很多统一的规划实施缓慢。比如,台湾的省级道路归交通部管,但市区道路归内政部营建署管,营建署要求市区道路按标准设计人行道,但是这个要求没有强制性,很多地方不设,却也没有相应罚则。 其实台湾整体的交通设计改进计划也一直在进行,只是效果缓慢。几年前,中央政府规划了400多亿的都市交通人本计划,包括设计更多机车停车格,取消多余路边汽车停车格,重画人行道和庇护区,但是经费、人力有限,协调成本高,导致实施缓慢——全台都市计划区的道路10000多公里,但是4年只改进了500多公里。 因此,台湾交通问题,更像是台湾在其社会转型挣扎过程的缩影。不过,台湾最大的特点就是,民间始终充满强大有效的力量推动社会改良。这几年,台湾民间诞生了越来越多支持行人路权的机构和志愿者,网上也诞生了很多相关议题的粉专和YouTube帐号,一直在探讨台湾的交通问题和国外的先进经验,正是这些网上社团催生出5月的快闪和8月的大游行。还有不少年轻人,利用AI和谷歌大数据的力量,成立公民帮推团体,在台湾各地标记需要改善的道路情况,汇整详实的人行道问题,以供政府了解需要优先改善的道路情况,为政府决策提供优质的参考。 台湾社会需要直面交通问题,既是重新审视过去冷战时代和威权统治下,台湾的城市规划之痛,更在于新的国际形势下,当接受国际支持的同时,也需要面对更多国际社会的检视。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