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台湾网路上兴起一个词,叫“华国美学”,常常用于台湾人对台湾城市规划、公共建筑美感、艺术审美的自嘲。公共建筑美学向来是政治与权力的体现,“华国美学”一词,也反映出在台湾本土化思潮愈发浓厚的今天,大众对过去几十年威权审美趣味的反思。于是我一直在思考,如果所谓“华国美学”代表外来的威权政治审美,那么到底什么才是现代的台湾本土美学? 我一度以为在宜兰找到了答案,从80年代起,这里就以一种“决不抢短线”的态度规划建设宜兰县,建造一系列高水准的大型公共设施,被称为“有远见的城市”,同时它又是台湾地方民主自治的发源地。过去我尤其喜欢的,是屹立于宜兰水田中的精美民居,完全打破我对华人地区乡村风景的印象。 但是当我进一步了解之后,才发现,这可能是我的错觉。其实,这些造价不菲的民居一直被争论不休,背后交织着台湾粮食安全忧虑、产业发展与土地矛盾、地方政策与公民自治的矛盾、资本化与乡村风貌的矛盾⋯⋯可以说,这也是台湾本土美学的困惑,而宜兰“富有远见的城市”的光辉,也面临着全球经济政治新环境的冲击。于是,我开始重新审视我对台湾乡村的滤镜,去直面台湾的社会现实,与时代裂变下的新“美学政治”。 被群嘲的华国美学:反“中式”威权心态的延伸 什么是华国美学?“华”当然是“中华民国”的意思,流行网路梗里的“华国美学”主要指风格俗艳、设计粗糙、不具现代审美的设计和文艺品味。意涵很广,包括国民党政府来台之后,注入“正统中国”思维和权力意志的公共建筑美学,往往是在现代西方建筑中强加中国宫廷元素,却不考虑协调性,比如国父纪念馆和圆山饭店。在民间社会,主要表现为颜色俗艳,表达方式粗暴、欠缺美感的民间设计,或者只顾功能和目的,完全没有远期考量的建设。在文艺趣味上,主要体现为党国教育体制遗留下来的,喜欢滥用宏大叙事、大文化情怀的抒情传统。 从美学政治来说,一个社会的文化艺术都和当权者的意志相关,建筑又因为强烈的公共性,更能体现权力意识,参与历史的构建。这在台湾尤其体现得深刻,在3.6万平方公里的岛上,却矗立着很多“中华民国”名义下的建筑。在文化上,则体现为,过去一部分经受党国体制教材薰陶的优秀学子,可以熟背中国的山川地名,看着图上虚构的故乡满目含情,却对台湾在地的地理历史、风俗民情无比陌生。在各种节庆上,也能见到一些不考虑现代审美的传统设计,比如去年台湾灯会上被群嘲为“华国美学”的蟠龙献瑞、西游记灯组,舆论一时成了两党的政治攻防战战场。 那么,“华国美学”是怎么形成的呢? 上世纪50年代,韩战后,美国协防和援助台湾,中国的攻台计划也搁浅,国民党政府开始大力进行公共建设。首先需要安置退台的百万军眷,因此修建了大量美式公寓为蓝本的国民住宅,加上那时候国民党政权一心反攻大陆,在台湾是客居心态,因此规划都比较粗糙和缺乏远期考量,于是这类建筑都以实用、快速、低成本为主,无法兼顾美感。 但是在规划标志性的公共建筑上,国民党政府又以中华正统自居,建造了不少中西结合的建筑物,最著名的就是圆山饭店,十层楼高的建筑上一个中式宫廷风屋顶。时间一久,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80年代,日本当红女星酒井法子来到台北,远远看到圆山饭店,惊呼“好大的庙”,一时间被台湾人传做笑谈。 六十年后,台湾经济开始腾飞,人口暴增,民众开始大量盖自建屋。这种房屋也没有太多设计美学,后来时间一长,还大量用铁皮加盖楼顶。《富比士》(Forbes)在2015年就发表过文章,说台湾虽然人均收入高,但是不能被称为发达国家,其中重要原因就是建筑缺乏美感,哪怕在台北,放眼望去,也是满眼老旧的屋宇加上铁皮屋顶楼,和首善之都的地位差很远。但是,由于台湾的物权法完善,对私人财产保护力度大,不能像中国那样为了都市更新动辄强拆,因此规划部门要进行城市改造的成本巨大。 当然,台湾也有非常好看的街道,比如保留了很多日治时代建筑的青田街,但这算不上是台湾本土的美学。在南部,还能找到很多清代古庙,或者郊区的传统闽南风格三合院老厝,因为和风土气候景观紧密结合,也有独特美感。但是,这些都是传统建筑,那么现代的、本土化台湾建筑美学在哪里呢?后来,我在宜兰找到了。 本土美学的兴起:“宜兰经验”遇上新土地政策 在宜兰,我发现,美学政治也不尽是权力宏大叙事的体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起居的美学同样也是政治,甚至有时候会丰富和影响社会主流的审美。 宜兰所在的兰阳平原是台湾的拓垦史上开发得比较晚的农业区,这里雨水丰沛,河流冲积带来的肥沃土地,造就了极好的农耕条件。早在汉族拓垦人群进入之前,当地平埔族就已经耕种了多年。走在宜兰乡村,山水之间,棋盘般的稻田随风起浪,风景迷人。而更迷人的,是那水田里矗立的一座座精致的民居,它们外观精致优雅,设计深具匠心,和周围的田园山水构成了一副精致、脱俗的乡村图景,随便一拍都是偶像剧剧照。 这幅图景满足了都市人特有的“田园梦”:出门就是田园风光,进屋就是西餐、Wi-Fi,远离尘嚣又不脱离都市文明,亲近自然又生活便利。当地人告诉我这些民居其实是农舍的时候,我以为它们就是当地普通农民盖的房子,于是又引发了我的过度想像:这就是台湾的骄傲——富庶、美丽、亲近现代文明的农村。 后来有一次,有朋友请我到宜兰罗东的某个私房餐厅赴宴。刚刚收到朋友给的地址时,我还不太相信,因为谷歌地图上显示,那里是在宜兰罗东镇的一片田园里。当晚,我风尘仆仆赶到当地,看着黑灯瞎火的村庄,听到寂寥的狗吠声,和大片反射着路灯的水田,我内心充满怀疑。直到发现前方水田中央,隐隐约约出现了彩灯闪烁,我才快步过去。一进去,才发现这是一家网红私房餐厅和民宿。老板是在大陆工作很多年的宜兰人,回宜兰后,不想再去大城市工作,而宜兰的机会不多,开民宿成了他们的最佳选择。 打开任何一个订房平台,在宜兰能找到数百间这样的民宿,店家都会特意展示每个房间的景观——窗外绿油油的稻田。这些民宿都价格也并不低,平日动辄3000台币以上,假日甚至翻倍。据传台湾最贵的民宿就在宜兰,一晚数万,整个设计和当地特色融为一体,又加入了艺术画廊,提升了整个地区的人文色彩。 这种乡村图景,延续了我印象中的“宜兰经验”——就是1980年代,始于县长陈定南的以环境保护与发展观光为主轴的施政经验。他拒绝重污染的工业进驻宜兰,还规划建设了宜兰运动公园、罗东运动公园、冬山河风景区这样以欧洲著名景观公园为蓝本的公共工程,比如罗东运动公园就是日本的顶尖设计团队的作品,整个美学设计理念非常超前,审美非常先锋,风格经久不衰,可以说,“宜兰经验”在美学上就是率先跳出威权话语的“华国美学”,这和陈定南后来在地方的政治改革息息相关,也符合当时党外运动的大浪潮。 在陈定南光环下,随着观光业的崛起和土地政策改革,宜兰的好山好水在2000年得到了进一步的变现。这一年,台湾放宽了《农业发展条例》,开放农地自由买卖,非农民可买卖农地和免税农舍。于是,许多都市人到乡村购地,以农舍的名义建立豪华民居。尤其是2006年,连结宜兰和新北的雪山隧道开通之后,宜兰到台北的距离骤然缩短,都市人的豪华农舍呈倍数增长,比起南部云林、嘉义、台南、屏东4个农业大县的加起来都还多。 这些带着大牌设计师、高级大厨、大酒店管理背景的高级民宿,在宜兰的水田里树立了台湾民居的新标准:精致、考究,与在地景观和文化紧密结合,很本土又很脱俗,让人耳目一新——这不就是台湾的本土美学吗?而且,除了这些精致的民居,还有很多公共建筑,也是这样的匠心思维,比如兰阳博物馆,外观也与自然地景结合紧密。于是,才有了我眼中的宜兰乡村图景。 但是后来,我发现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 “大我”VS“小我”:环境永续与农民发展的两难 最近几次,我再去到宜兰和本地人聊起这些漂亮的民宿时,却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有的宜兰人说,这些民宿破坏了宜兰的土地,让本来就脆弱的农业更加惨淡。宜兰的制造业远比不上别的县市,本想以民宿带动经济,可是疫情三年,民宿业又受到巨大冲击。我很惊讶,难道宜兰经验已经无法应付新的时代了吗?宜兰民宿打造出来的乡村风景、在地美学,只是外来者的滤镜吗? 其实,自从2010年左右,宜兰的民宿热潮就开始遭到迎头冷水。当时台湾的农业部门和媒体注意到,台湾的粮食自给率在逐年降低,从已经很低的30%多下降到20%多,适逢国际谷物价格上涨,台湾的物价也跟着快速飙涨。于是,农地流失的话题被踢爆,大家把罪魁祸首归结为《农业发展条例》放宽后,造成的农地流失,因为土地都用来种工厂、种民宿而不是种粮食。还有媒体直指民宿:“到2014年底,宜兰县内共建了7612栋农舍,流失1900公顷农地。”一时间,台湾农村阵线等民间团体也开始声讨豪华农舍。 但其实,粮食自给率下降的原因很多,其中,台湾对外贸易机制是一大主因。为了平衡美国对台湾的贸易逆差,十年之内,台湾全面放弃种植小麦、大豆,玉米也减产七成,全部依赖美国进口。另外,因为工业运行,很多农地水受到污染、农地大量休耕,也造成粮食减产。而宜兰在环保传统主宰下,工业不多,“罪魁祸首”便变成了民宿。 于是2015年,宜兰县政府宣布停止核发农舍建照2个月,要重新审核农舍兴建的资格条件。第二年,县长林聪贤更是祭出更紧缩的政策,进一步遏止了农舍变民宿。在这个背景下,宜兰出现了多起强拆豪华民居的行动,其中就包括谢长廷的豪华农舍,当时还闹得沸沸扬扬。 但遏制民宿并没有解决问题。许多农民因恐慌而贱价抛售土地,资产随土地价格大幅缩水,随后银行不敢放贷,原本靠“盖农舍”带动的建造产业也大受紧缩。台湾农民同样面临农业成本高,收益低,多仰赖政府补贴的困境。宜兰农民直言:“种田收入比22k还不如。”,土地卖不掉,想申请盖农舍却被县府卡住。有人还搬出民主法制的尚方宝剑:“照理说农舍只要不妨碍到别人就应该让我们自由决定去兴建。” 在不断的民怨之下,2017年,时任宜兰县长的陈金德在快卸任时,火速给农舍规定松绑:全县除了宜兰市外,全境都能申请经营民宿。农民终于开心了,但是对土地流失和粮食安全的讨伐声音又卷土重来。 直到今天,这种拉锯战依然在你来我往。 打破滤镜,直面宜兰与台湾发展的新难题 台湾的田园风光是真的很美,由于高度的机械化耕作,田园没有像大陆农村那样象征着艰辛、劳苦和力不从心的杂乱景象。如今打开YouTube,可以发现很多探访宜兰乡村美宅的网红影片。这些影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都市凝视下的农村、田园景观,好像台湾的农村仅剩美好,宜兰的乡间民宿是最近的世外桃源。 但只有在一些私下讨论中,才会见证那些滤镜的破碎时刻。有台北人搬到宜兰乡村,修了精美农舍打算回归田园,才发现原来这里的农田会喷农药——他本以为乡下到处都是有机食品。而那些花数千元入住精美民宿的游客,也不一定看到的都是宁静优美的风景,早晨唤醒客人的可能不是鸟叫,而是农民的喷肥机。游客想散步的田间小道也并非野花簇拥的景象,可能满目都是曳引机留下的泥巴。很多人认为宜兰的乡村像欧洲,但其实,欧洲的乡村并不存在这个问题,比如德国乡村的建筑有明显的分区规划,不会随意散落在农田之中。 台湾的民宿散布于农田间,是因为台湾的田地本来就零散。这正好说明了游客和候鸟型置产者的尴尬:大家广受影视作品和网美照片的影响,编织着美好的田园梦,却忽略了这些影像和现实之间巨大的断裂。这种网红审美,也构成了现在的新美学政治。 现实问题其实也不复杂,无非就是现在的宜兰需要新的宜兰经验。一九八一年当选宜兰县长的陈定南,提出“宜兰价值”,以“亚洲瑞士”为愿景挡掉了六轻(第六套轻油裂解厂),保住宜兰的好山好水。四十年后的今日,宜兰又走到了定位的十字路口,到底要农业立县还是观光立县?怎样才能走出环境永续和农民收益风险的怪圈?此刻的宜兰迷失了。 宜兰农舍的几经波折,折射的是一种宜兰经验在新经济环境下的拷问。虽然台湾没有城乡户口对立问题,但对于很多农民来说,卖地可能是他们为数不多的跃升之道。于是很多学者开始呼吁,要正视农民的需求,“农村不能没有农业,可是它也不是只有农业。” 这也是台湾近年来的难题之一:零碳排放的目标和能源紧缺的矛盾,顾及贸易机制和农业被迫让步的矛盾,产业发展和环境永续的矛盾,都让台湾面临着越来越多的考验。站在十字路口的,何止是宜兰,这些都是宜兰乡村本土美学背后的政治。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