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历新年前夕,美国台裔的饮食作家Clarissa Wei(魏贝珊)拎着背包,走向台北大稻埕慈圣宫外的小吃摊,向我们挥手。 慈圣宫祭拜的是天上圣母,也就是传统的妈祖庙。在庙旁,巨大的榕树下铺陈多张铁桌椅,桌面零散放着客人使用过的残羹碗筷、台啤空酒瓶。周围排列的小贩们吆喝着,舀起一碗碗四神汤、猪脚面线、炸春卷——这就是老台北最传统的“街头小吃”晨间光景。 采访正逢农历新年,附近的迪化街也开始了一年最热闹的时候,小贩们摆出年货零食:各色瓜子果乾、糖果巧克力、晒乾的乌鱼子,人们簇拥着试吃购买。在疫情之后,久违的长长逛街队伍就像是预示着接下来的新年,将会逐渐回归到日常的怀抱。 对Clarissa来说,农历新年是台湾最热闹的节庆之一。这天天气很冷,她在摊贩前点了一碗猪脚面线,热气蒸腾,一边按摄影师的指示拍照,一边与我们闲聊。 跨越半个太平洋的饮食记者,在台湾的寻根之路 Clarissa 出生在洛杉矶,父母是台湾移民第一代,来自台湾公认的美食古都台南。在洛杉矶出生长大的她,有着与许多美国年轻亚裔相似的童年:尚不够理解自身的文化认同、青少年时亟欲融入美国社会,但带着亚洲融合色彩的洛杉矶文化,却深深影响了她。 “在我们小时候,爸妈都不太喜欢让我们在咖啡店写功课,他们总是觉得咖啡因对儿童不好。所以我们,尤其是台湾或香港的移民小朋友,就常常聚集珍奶店写功课。在那里,电视台都放着周杰伦、王力宏的歌。我们就是这样长大的。”她说,“甚至连我的第一次约会,都是在珍珠奶茶店度过的。” Clarissa在纽约大学(NYU)修读新闻与政治,也开始尝试写作。毕业后,她曾拜访中国多个城市,后旅居台湾多年,报导散见于Vice、New Yorker、Bon Appétit等不同媒体。她擅长用幽默笔调、亲访饮食场景,回答“美国人所不知道的亚洲饮食故事”。 例如,她曾写过美国西岸的台湾珍珠奶茶店,如何形塑90年代以降的亚裔青少年社交生活;也撰文讨论过广式月饼与苏式月饼之间的甜咸月饼战争;在中国期间,她也曾赴被称为“枸杞之乡”的宁夏中宁县,采访农户与批发市场,描绘出这条最重要的中药乾货产业炼。 在网站的自我介绍上,她称自己是名“饮食记者”(food journalist)。 “我是念新闻的学生,小时候我也曾经想当一个像是CNN主播、那种能够撰写硬新闻的记者,但但后来我才慢慢发现,这比我想的还要困难。反而是藉由书写料理,我可以找到角度,透过文章侧写、纪录故乡的政治与历史。”她说。而她的故乡,指的就是台湾。 不过,随着她开始着手撰写台湾菜的故事,首先遇到的第一个艰难问题就是——到底什麽是“台湾菜”(Taiwanese Cuisine)?它和中国各省分的菜系,又有哪些不同? 什么是台湾菜?国族认同交织的口腹之欲史 台湾饮食研究者、着有《台湾菜的文化史:食物消费中的国家体现》的台湾师范大学教授陈玉箴认为,所谓“台湾菜”定义,正如同“我者”与“他者”的关系,是随着掌握权力的殖民者不同,而出现不同的定义。 在日治时期,台菜被称为“台湾料理”(台湾料理),当时属宴客用的高级酒家菜,混合了殖民者对“中华料理”与“南方岛屿”的风情想像,烹饪风格上注重中华料理的传统功夫与乡土菜色,供应如“鱼翅”、“八宝鸭”、“螺肉蒜”等做工繁复的精致菜肴。陈玉箴认为,日本殖民统治者,在当时将“台湾料理”呈现为给日本国人与台湾高级仕绅供应的“精选过的中华料理”。 当国民政府来台后,时任统治者为与中共有所区别,捍卫“中华文化正统性”,将中国八大菜系(川菜、湘菜、粤菜、闽菜、苏菜、浙菜、徽菜、鲁菜)视为正统,此后“台菜”地位则显得尴尬。虽被视为中菜的一支,却属边陲地带,代表性菜肴逐渐转变成“卤肉”、“菜脯蛋”、“煎虱目鱼”这类街头小吃。 例如,陈玉箴引述侨委会资料,1963年侨委会曾选拔“中菜”厨师前往海外工作,以各省菜肴为分类标准,最后录取名额为:北平菜55人、福建菜28人、广东菜11人,敬陪末座的则是台菜与川菜,各仅有2人入选。 图/取自陈玉箴《台湾菜的文化史:食物消费中的国家体现》 时过境迁,随着解严后民主化的台湾,所谓的台菜定义,也有了更多样的呈现与定义方式。不仅出现如欣叶台菜、富锦树台菜香槟等中高价位餐厅,重拾过往工序繁复的台式功夫菜;曾被认为难以登大雅之堂的街头小吃如刈包(pork belly bun)、盐酥鸡(popcorn chicken)等,在美国餐馆近年也引起热潮。 做为一个台湾移民二代,Clarissa也分享了近年她所观察到的几个具体“台菜”特征。 首先,台湾原住民过往以地瓜、小米为主食;汉人渡台后开始种植稻米,带来许多淀粉类料理——如加入太白粉勾芡的浓羹汤;在来米也可辗磨成米粉,有多种类似于中国南方的“粿食”——例如,煎盘粿、芋粿、油葱粿、碗粿等等。 第二,位于亚热带、四面环海的台湾有丰富的鱼贝海产,也能种植出高甜度的亚热带水果,让“台菜”发展出繁复的肉类与海鲜烹调方式(但值得注意的是,传统台菜因为不吃牛的禁忌,几乎少有牛肉菜色);此外,也使用大量水果入菜,例如传统台菜中最着名的的凤梨虾球,就是将台湾凤梨罐头、炸过的虾仁、再搭配日本料理常用的美乃滋(マヨネーズ)、点缀五彩米后拌匀食用——这些食材应用,与“中国八大菜系”不尽相同。 第三,由于后天的殖民历史,在经历了原住民文化、荷兰西班牙占领、汉人来台屯垦、日本帝国殖民、乃至国民政府来台,不同的族群文化,也都让台湾料理有更丰富的层次。例如,日本殖民者曾大量建造糖廍,种植甘蔗制糖输入日本,也使得台湾的南部口味逐渐偏甜;又如,随着国民政府来台后,外省移民带入中国各省饮食,在眷村生活中彼此融合,渐渐重新发明外省菜肴——最具体的例子,就是与兰州拉面不再相同的“台式牛肉面”。 也正是这样不断吸收新文化、让“形塑台湾菜”成为一个持续变动的过程,至今“台湾菜”普遍被认为是结合四大族群——原住民、闽南人、客家人、外省人——的料理风格构成,但也随着东南亚移工、中港与台湾间的交流,不断出现变化。陈玉箴写道: 所谓的“台湾菜”,就是镶嵌在历史与社会的变动之中的菜肴。而我们每一个人只要烹饪过、书写过、消费过,也都是“台湾菜”定义的参与者。 如何在食谱书中说故事? 食物是阶级,是品味,是“大写”的历史时代印记,也是“小写”的身分认同象徵。台菜的饮食主体性,透过历史书写奠定认同,而后对外言说。 对年轻的移民二代写作者Clarissa而言,有了前人建立的饮食史观,更进一步要细致处理的问题则是,她要如何透过采访报导,对外国人讲述台湾饮食的过去与现在? Clarissa说,在台湾旅居的几年,自己透过大量阅读、田野调查,直接进入各色餐厅或工厂采访,累积许多台湾饮食文化的心得。 “第一步,我会参考很多论文与报道,知道怎么从头跟外国人开始介绍台湾菜的特性。包括为什麽有些台湾人不吃牛肉、为什麽台湾料理都比较甜?”她解释,在日治时期以前,台湾汉人主要以务农维生。农家以水牛作为主要耕作动物,有一种说法,是人们为了感念水牛的辛劳,因此不食牛肉;另一种说法,则是因为牛比猪更稀有昂贵,难以大量圈养,为避免危害农业生产,故食用牛肉才逐渐成为约定成俗的禁忌,一直到日治时期、以及国民政府来台后,才由日本人与外省眷村带入西式牛排、牛肉面、牛肉卷饼等牛肉料理。 而第二步,则是亲自走访各色饮食场景,从高级餐厅,路边摊,热炒店,到调味料工厂,都能看见她的采访足迹,第一手收集、重建台湾菜的历史系谱。 今年1月底,她刚在于美食媒体《Bon Appétit》的专栏中,特别书写台湾独有的“酱油膏”(soy paste),文中提及台湾的日本殖民历史,并带出这种与中国生抽、老抽都不相同的特殊酱料,如何唤醒一整个世代台湾人的舌尖回忆: 做为一名驻台的美食记者,我总是被问到“那种台湾常见的、甜甜的棕色的酱汁到底是什么?”这种酱汁,有时候被放在夜市的油炸臭豆腐上、也有时候被淋在早餐店蛋饼的上面。它们可能混杂了各种不同元素,但原料通常都是一种叫作“酱油膏”(soy paste)的调味品。由于这个英文名字含糊不清,在国外,它经常被与韩国大酱(doenjang)或日本味噌(miso)混淆。 不过,事实上这是台湾独有的调味品,是种浓稠版本的酱油。在酿造过程中,除了酱油之外,再加上砂糖、太白粉(淀粉)煮成的酱汁——质地类似蚝油(Oyster sauce),但不含海鲜成分。 她采访台湾最大的酱油公司之一——“金兰酱油”,回顾了台湾的日本殖民历史,如何让偏甜的酱油膏大受欢迎、以及金兰公司如何扩张成为台湾最大的调味品企业之一,直到现在,金兰每年可以卖出超过 1000 万瓶酱油膏。 “台湾出品”的舌尖记忆 今年9月,在写过无数篇饮食报道后,Clarissa给自己的下一个挑战,就是要出版自己的第一本食谱书。名字正如她的人生,叫作“台湾出品”(Made in Taiwan: Recipes From The Island Nation)。 “但这也并不只是一本食谱,也包含许多的故事跟历史。我与另一个合写作者讨论,会把书分成不同的主题,像是台湾常见的热炒店(stir-fried)、台式早餐、夜市小吃、节庆料理、甜点等等。” 她说,这本书的目标读者是不了解台湾菜的美国人,也想让他们知道,台湾菜有其独特的原住民与复杂的殖民脉络,并不同于中国菜、也并非中国菜的一支。因此在结构安排上,才依不同主题,让读者慢慢理解“什麽是台湾菜”。 “如果像一般的食谱,按照不同菜式,或是按照肉类、淀粉类区分的话,就很难去说好这个‘台湾料理’的故事。”她希望,这本书不只是一份台菜食谱,也是她对台湾寻根之旅的认同回忆,希望帮助台湾饮食在国际上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采访中她聊到,台湾近年总是困惑于要如何对外宣传自己的文化。她认为不需要流于刻板印象,“永远都只带外国人去喝珍珠奶茶、或者是夜市。其实像是热炒店(stir-fried restaurant),就是个很好的聚会场所。” 走进热炒店,点一杯生啤酒,四周是一箱箱水缸装的活鱼,每桌都有琳琅满目的菜单,每一道菜都是见微知着的台湾历史——来自客家聚落的客家小炒、来自台南的豆豉虱目鱼肚、眷村料理最具代表性的面点卷饼、台式婚宴常见的炸红白汤圆......配上一碗白饭,一杯生啤,人们接过一道道吆喝着上菜的热腾腾料理,就是台湾这个岛国最生猛活力的文化隐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