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1日,是美国同塔利班协议,从阿富汗完全撤军的“死线”。纵使北约盟友纷纷促请拜登政府延长驻军时间,令各国可更从容撤侨;但拜登政府却好像下定决心,即使冒着本国公民无法完全撤走的风险,也不愿妥协。 美国走得越决绝,新生的塔利班政权恐怕会越焦虑。过去二十年,美国和西方国家的“大水喉”将大量军事、民生资源注入阿富汗,转手便经由鱼龙混杂的地方政府和“安保部队”落入塔利班手中;如今他们却需要面对一个4000万人口、人均粮食产量不及战俘营、GDP随着西方撤出瞬间跌去七成多的“失败国家”(Failed State)。 环伺四境,俄罗斯、中国、乌兹别克、伊朗、巴基斯坦、印度,几乎每一个国家相比起阿富汗都称得上“强权”;稍有不慎触怒邻邦,便可能断送20多年来的“革命成果”。更棘手的是,本就结构松散,内部矛盾重重的塔利班如今失去了“对抗美国”这一粘合剂,内政外交策略都需重新擘划;不同的“路线交锋”又会不会转向“路线斗争”,撕裂本就脆弱的塔利班领导层? 反对党批评的只是“撤军姿势” 特朗普领导下的美国在2020年2月和塔利班在多哈签署政治协定,后者以不容许“基地组织”、伊斯兰国在境内运作为条件,换取美国承诺永久撤军。自那时起,塔利班接管阿富汗政权已是时间问题。 8月15日,塔利班军队风卷残云杀入喀布尔,大量当地人出于对20年前塔利班残暴统治的恐惧,涌向“最后逃生门”喀布尔机场。即使塔利班没干扰撤侨工作,毫无准备的美军和当地领事部门仍陷入混乱;跑道布满难民人潮,更有两名青年爬上飞机起落架试图离开,在空中坠落身亡,令拜登政府被责难“比西贡陷落还要羞耻”。 尽管民调显示拜登民望在事后下挫7个百分点,堪称政治灾难,但他却好似吃了秤砣铁了心般,丝毫不愿妥协。不仅发表全国电视讲话,强调“任何撤退都会引发混乱”,还拒绝英国、加拿大等盟国提出“延长撤退时间至8月31日以后”的请求。塔利班则有点“配合”拜登似的,8月24日起在城内设立岗哨关卡,禁止非外国公民前往喀布尔机场,间接令美军免去筛检之责,“更有效率地”服务美国公民,提高撤侨效率。 但无论美国舆论还是特朗普在内的共和党人,对拜登的批评都集中在“对塔利班进军喀布尔的时间预估失准”,或“撤退过程有失体面,损害美国形象”,而未直接攻击拜登坚定撤出的态度。根据盖洛普民调,今年7月,高达47%美国人认同“发动阿富汗战争是个错误”,(46%依然认为不是错误,)达历史新高;当时包括桑德斯、卢比奥这样美国左右派代表人物,都公开力挺拜登的撤军计划。而促成撤军的美塔政治协议,也是特朗普政府一手达成。 早该终结的战争 起于2001年的阿富汗战争,初时只是美国报复塔利班政权窝藏本·拉登。那年11月9日开始,美军配合反塔利班的“北方联盟”,96小时内便将塔利班中央政权驱逐出喀布尔。当时苏联解体,中国国力尚不成威胁,美国外交战略中的自由主义倾向彻底压垮了评估国家利益和地缘平衡的现实主义倾向;华府决定,驱逐塔利班后协助新生的阿富汗政权做“国家构建”(Nation-Building),试图仿照战后改造日本和联邦德国的方式,协助阿富汗建立民主、现代化的国家机器,以彰显美国软实力。 后来的惨痛教训众所周知。华府以“窝藏恐怖组织”为由制裁塔利班,反令塔利班退回南部山脉,效仿其窝藏的基地组织,和美军打“不对称战争”(军事术语,指军力弱者对强者的战争取胜或达成战斗目标的学问);而“不对称战争”的主要手段,正是以汽车炸弹、暗杀为主的“恐怖主义”手段。 但和舶来且本地根基不深的基地组织不同,塔利班基层权力与南部普什图村落部族体系高度重合,美国认定塔利班为恐怖组织而非“一般政治势力”后,就陷入窘境:对恐怖主义不可妥协,须株杀到底;但塔利班在基层亦民亦军,很容易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和当地多数派作对。彼时美国已陷入苏联入侵阿富汗时自以为“带来先进意识形态”却遭农村势力反噬的境遇。 在城市,美国预想中的“国家构建”也陷入泥沼。战后首任总统卡尔扎伊本是北方少数民族军阀出身,国家权力结构也停在各军阀在地方独揽大权,在中央“分饼做官”的原始阶段。第二任总统加尼出身学者,是阿国主体的普什图民族,外界本预期其淡化政府“军阀当家”的色彩;但加尼没有武装部队和政治势力后援,对军队指挥能力极差,直接令2014年后塔利班在全国快速扩张。 美国并非没有“纠错”能力。2011年美军消灭本·拉登后,发动阿富汗战争的原意已达成,奥巴马政府随即开始规划从阿富汗撤军,但当地局面已“尾大不掉”;再加上极残暴的伊斯兰国组织2015年开始在阿富汗设点,直接威胁美国及其盟友安全,北约不得不在2015年发起“坚定支持任务”,再次陈兵阿富汗。 塔利班也在2011年后开始“洗底”,配合美国撤军意愿,逐步改变极端主义样貌,寻求同西方通过政治谈判接管阿富汗政权。组织于2012年在卡塔尔多哈设立的“政治联络处”,事实上成了塔利班的“政治外交决策中心”;又在伊斯兰国兴起后,与同在当地活跃的伊斯兰国组织保持距离,减少袭击和骚扰北约士兵。2020年,双方的暧昧终于由打着“美国优先”旗号、对海外盟友利益少有顾忌的特朗普捅破。 混乱的经济局面 纵使美军撤出,塔利班进驻阿富汗也乃双方“台面下的共识”。但相比甩掉烂摊子的美国,塔利班面对的处境艰难许多。阿富汗不是留着奶与蜜的迦南之地,更不像波斯湾国家一样有充沛油气资源,境内只有开采难度高、回本周期长,且对基础设施配套要求极高的矿物资源。从上世纪英属印度军队进入阿富汗开始,到来的“帝国列强”都只把阿富汗当作战略缓冲区:英国希望获得和沙俄间的缓冲,苏联希望获得进入印度洋的通道;不曾有从这片土地获得经济利益的念头。 而如上文说,冷战结束后意气风发的美国纵使动了“国家构建”的念头,希望阿富汗能政治、经济自立,结果却有些尴尬。亚洲发展银行数据显示,54.5%的阿富汗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40.1%的适龄劳动人口每天收入不足2美元;大片农村地区被开辟种植罂粟鸦片,为塔利班提供军费支持。 但不可否认,阿富汗过去19年由于经济基数低,经济成长率升幅明显。尤其在喀布尔等城镇区,尽管仍有3成左右高失业率,但居民生活水平已显着提高:几乎所有当地人都开始使用手机,入学率也从2003年的13.6%升至约六成。然而,在这些城市内,占全国GDP六成多的“服务业”,基本围绕西方国家和中国在地雇员展开,塔利班执政后,根本无法维系。 换言之,过去20年阿富汗仍维持“城乡二元”经济局面:乡村地区贫瘠,依靠海外直接援助过活;城镇则形成一套以“海外军队、组织和企业”为中心的经济结构。但随着西方撤出阿富汗,切断对该国拨款,这样的体系也会迅速崩塌。 过去20年,阿富汗人口从1800万飙升至4000万;但今年全国粮食产量预计仅350万吨,平均每人每天仅273克,热量供给和二战后德国“莱茵大营”的战俘相若。过去阿富汗政府全年55亿美元的财政收入,有一半以上来自外国捐赠,塔利班政府也无足够财力外购粮食。塔利班几乎不可能在没有对外援助的情况下,避免主要城市发生饥荒。 西方国家切断援助,多个国际组织也停止向塔利班政权给付款项。世界银行当地时间24日宣布暂停向阿富汗援助和发展项目拨款;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也冻结了阿富汗4.5亿美元的“特别提款权”。而最近的G7集团峰会,英国更提议若“塔利班侵犯人权及庇护武装分子”,将进一步对该国施加制裁。 正因如此,塔利班即使深知阿富汗政权已是囊中物,却仍在入主喀布尔后“战战兢兢”。当地时间15日,塔利班提出要同原阿富汗政府通过多哈的办事处“商议政权移交细节”,以无缝接手联合国和其他国际组织中的席位,解冻海外资金。原副总统萨利赫和小马苏德在潘杰希尔谷地重整旗鼓,延续旧政府“法统”后,塔利班则转向拉拢前总统卡尔扎伊、逃亡总统加尼的弟弟,组建“联合政府”,目的也是取得国际认可。 塔利班占领阿富汗后,在多地有零星“侵犯人权或其他基本权利”的报告:有部分武装分子烧毁游乐园的“异神像”,有神学士冲入音乐学校巡查;在喀布尔有人用白色油漆涂抹街头女性主题广告;也有武装分子登门警告前朝官员和协助外国军队人士。在塔利班高度分散的指挥体系下,基层士兵或组织的暴行很难避免,但至今尚未出现“自上而下”有组织的罪行,也是不幸中万幸。 周边外交“陷入死局” 讨好西方和国际社会,只能帮塔利班取得冻结海外资产,解燃煤之急,长远看,塔利班阿富汗仍要靠同区域强权合作,建立稳定盟友,以获得持续“经济输血”。但环顾四周,能提供这样选项的国家不多。 先是阿富汗“传统盟友”巴基斯坦,该国为避免喀布尔产生亲印度政权,历史上一直重金支援阿富汗境内激进宗教势力;更放任塔利班武装在俾路支省边境穿梭,安营扎寨。但巴基斯坦自身经济不景,有“庇护”塔利班能力,却无法助力建设;即使在塔利班第一次执政的1996年至2001年间,也只能放任阿国难民涌入境内。 至于东邻伊朗,长期以什叶派利益驱动外交政策,同塔利班逊尼派在教义上水火不容。塔利班第一次执政时,大肆屠杀境内什叶派为主的哈札拉人,绑架残杀伊朗外交官(一说为伊朗间谍)。北部的乌兹别克、塔吉克两国,在阿富汗北部有大量同文同种手足,过去便长期支持反塔利班势力;主导中亚安全的俄罗斯,近来对阿重点也聚焦于“防止该国武装分子和难民入境”,期望在中亚和阿富汗间建立“防火墙”,对协助塔利班重建国家兴致寥寥。 塔利班并非铁板一块。当下在台前活跃的“未来国家领袖”巴拉达尔,驻卡塔尔政治办事处发言人沙欣等人,都属组织吸取第一次执政教训,着力培养的“政治派”人物。加上塔利班过去十余年透过政治谈判,成功“劝退”美国,重夺政权,施行务实外交而牺牲部分“极端教义”的策略,确实能在塔利班内部取得优势。 但不能忘记,塔利班的底层意识形态仍围绕“普什图族律法”和“伊斯兰沙利亚法”展开,终极追求乃对伊斯兰基本教义的极端忠诚,而非“阿富汗或普什图民族的复兴”;现代国家和民族概念,对其而言只是“西学为用”,是维系政权生存的手段,而非目的。若“政治派”无法在短时间稳定阿富汗政治、经济局面,或和西方谈判破局,被施以更严厉的经济制裁,以阿洪扎达为代表的“宗教派”领袖便会重回台前。 另一方面,即使塔利班核心能就“温和政策”达成共识,其内部激进派侧翼如“哈卡尼网络”也很放弃一直以来的极端意识形态。加上早前被塔利班“扫地出门”的基地组织和“伊斯兰国呼罗珊省”势力仍未根除,且和哈卡尼网络在宗教意识、斗争历史上高度同源,也令塔利班陷入极高的“再裂解”和重新内战的风险。 而没有美国这一“利维坦”的存在,包括中俄在内的所有区域国家,需首次独力面对这个被山姆大叔掩盖好的烂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