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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没有人想要长大。


36岁生日,我收到三条祝福,用了同一句结尾:“愿你出走半生 / 归来仍是少年”。好几人说“Forever Young”,更多朋友祝我“逆生长”,“活得像个孩子”。没人祝我“快乐长大”,说“做个有力量的成年人”。我明白,如今的社会文化语境,这些听起来像骂人,或诅咒。

 

人生不是线性的。我想我们都承认,说“少年”或“大人”时,我们并非用自己的线性时间做区分,毕竟,时间面前人人平等,诅咒一个必然走进的年龄区间没有意义。“少年”与“大人”,更像集体塑成的文化观念。少年被指代为坦率、天真、自由自在,大人则捆绑着妥协、保守、既得利益。成年的过程,彷彿不断被集体污名化的过程。


于是,年岁渐长的人,要么抗拒成长,紧跟年轻话语与潮流,生怕被归进保守长辈阵营;要么彻底丢下理想主义包袱,投入成年丛林游戏,以过来人、胜利者姿态俯视孩子气废青。世代之争——把一切问题简单化的万用框架,就诞生了。


我们的真正难题,难道是少年变成大人造成的?一代人死去,新一代接手,世界就会变好?当然不是。不仅不是,这正是一代代蒙混过关的最佳讬辞。


事实是,如果我们自己,不能自己把社会理想实践为“成长”,破除“少年”与“大人”虚假的二元对立,我们小时候,就会是把责任推给上一代的依赖型少年,年长后,则会是对年轻人说靠你们了、袖手旁观的无担当大人。我们会成为旧问题的继承者,新问题的制造者,还会借助文化伪概念,把责任推给另一边。但糟糕的社会依旧在那,不放过任何人。

 

话可以说得狠,做起来依旧难。任是谁,想不扭曲、不逃避地长大成负责任、不油腻的成人很难,尤其在这个黑白颠倒、指鹿为马的时代。这是我在书店拿起《为什么长大》时的潜意识。

 

美国哲学家苏珊•奈曼作品《为什么长大》。(摄影:张洁平)

导言里短短三句话,就让我放不下它了:

 

“如果成年意味着在最坦诚的时刻感觉到被欺骗,谁能指责那些不想长大的人呢?”

 

“因为无法创造年轻人希望在其中成长的社会,我们就将年轻理想化。我们羨慕少年的坦率、天真,却忘记了成长的每一步,都伴随着恐惧与挫败感。”

 

“成长更多地关乎勇气而非知识:世界上所有的知识都无法代替你运用你自己的判断力的勇气。”

 

小书薄薄,兼具哲思与现实感,深入剖析个体“成长”——不是不证自明,而是放回其社会文化结构、放回思想史的启蒙传统去思辨。试图回答孩子都会问、而父母几乎都答不上的问题:“为什么现实是这样?为什么跟我被教的道理不一样?我该怎么办?”


实然与应然世界间的(不合理)鸿沟,是成长面对的核心问题。而它绝不仅出现在青春期:对世界的改变仍心存热望的人,一生都在凝视这道鸿沟。


作者也试图回答:有没有一种“与屈从妥协无关的成熟状态”?


作者是师从罗尔斯的美国哲学家苏珊•奈曼(Susan Neiman),写过《道德明晰:成年理想主义者指南》、《现代思想中的邪恶:另类哲学史》。


作为写过理想主义者指南的哲学家,三个孩子的妈妈,她没给出任何简单答案,但经康德、卢梭、汉娜阿伦特等牵引,把问题拆解得非常好看。她引导读者在生命里,看见、直面这些问题,在自己的经验中接住——而非解决它们。尼采的话“在自己身上,活出时代的矛盾”,也是本书立场。

真正的自由意味着控制你整个生活,学会做计划、承诺和决定,为你的行为结果负责。


“成长意味着承认贯穿于我们生命始终的不确定性。⋯⋯它要求我们直面永远得不到想要的世界的事实,同时却拒绝放弃心中想要的世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成长最需要的是勇气而不是知识。”

 

“懂得理想与经验对我们有同等的要求,尽管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完全成功,但不会屈从于教条,也不会绝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使周遭的世界更贴近应然,但也不忽视它的真实面目,这是成年人应该做的事。”


如何做到呢?从个人生活出发,书里给出教育、旅行、工作三个视角建议。不同视角共同需要的是:学会做自主的决定,提高做决定的判断力。


为什么做决定是重要的?“自由不能简单地被看成是做你现在想做的任何事,那样的话,你会被任何一时的兴致和一闪而过的念头奴役。真正的自由意味着控制你整个生活,学会做计划、承诺和决定,为你的行为结果负责。”阻碍我们走向这种自由的,按康德说,一是我们自己的坏本能——“处于被动状态的舒适”,即懒惰;二是坏的社会力量——“即便最好的政府也会发现不成熟又被动的臣民比活跃的公民更容易统治”,即制度性懒惰。


做决定的判断力来自哪里?阿伦特解读康德观点,认为人类心智官能的判断力,恰是“以他者的在场为前提的”,“通过比较我们的判断与其它可能性,而不是比较我们的判断与他人的实际判断,通过把我们自己摆在他人的位置上,不断从他人角度思考问题,尽可能多地让自己置身于不同人的处境⋯⋯”。

成长是一种理想,一个过程,也是一场无休止的革命。

成长是一种理想,一个过程,也是一场无休止的革命。它关乎如何安放自己,关乎在不断打开的生命褶皱中,我们可能触到的最深刻、挣扎,也最迷人的问题。理想与经验之间,我们站在哪里?过去的乡愁与未来的怀疑之间,我们站在哪里?可否敲响死亡或末日警钟,在步向危局的途中珍惜警醒,却不陷入虚无?可否聚焦一蔬一饭,在每个当下接纳现实,又不失去总体的热望与动力?

 

如同人生,成长也不是线性的。用书中我最喜欢的话作结:“我们就像水手,必须一边航行在辽阔的大海上,一边修复自己的船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