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本文是民间救援队的夏秋冬春——河南720特大水灾3年忌的下篇,上篇主要讲述菠萝救援队在河南水灾中的经历,其后救援队转往山西继续救灾。) 山西在十一假期经历了多天强降水,十月十号的时候,便演变成了特大水灾。可能是由于河南的灾情在舆论上反响太过强烈,即便这次山西水灾并不亚于早前河南的规模,但是来自官方的报道却很少,导致外部对水灾的认知也相对较低。实际上根据官方统计,洪害已导致超过175万人受灾,12万人紧急转移安置,284万亩农作物受损、1.7万余间房屋倒塌。 当时的山西官员倒是“举重若轻”地给了救援队一个说法:“我们提前做好了准备,百姓早已妥善安置,因此我们受水灾影响很小”。但是当救援队当天连夜赶到,看到的情况也是和河南一样的水乡泽国。放眼望去是万亩良田泡在水里,无数村镇一片汪洋。由于很多百姓已被转移到学校或公共机构里临时安置起来,救援队的主要任务是在当地官方的安排下负责抽水排涝。 菠萝队在汾河的边上负责抽水排涝,日复一日,天气也越来越冷。排涝的工作本来是单调而无聊的,由于长时间的24小时不间断抽水,机器又一次出现了故障,需要人下到水里排除故障。在经过数天的暴雨肆虐后,山西省多地又处于霜冻、寒潮警报中,部分地区地面最低温度也下降到0℃以下。水冷刺骨,岸上的人们都裹上了军大衣。作为救援部长的李林在深秋的晚上,哆哆嗦嗦地一次次下到水里排除故障,直到深夜。李林是一位特别有干劲的队员,因为救援要经常熬夜,年纪轻轻的他已是满头白发,身体也一直有问题。等到他从水里上来的时候,正好遇到河津市的市长来堤岸视察。当市长得知他们是从河南灾区转战赶来的无偿民间救援队时,现场指示要官员们安排好队员们的后勤工作,救援队的待遇也随即有所提升。十一月底菠萝队撤回广东的时候,市委领导还特意接见了他们,现场送了锦旗。 在山西还有一位队员的工作令人印象深刻,是菠萝队十年的老队员张玉霞,她是队里唯一的女性专职队员。张玉霞身材娇小,力气却很大,转运物资的时候一个人扛好几袋面粉。她成长在贵州铜仁的大山深处,曾经有一个女兵梦,却因缘际会走上了公益之路。她和丈夫原来是菠萝物流的员工,等到王治勇队长转做公益的时候,她便转来菠萝救援。穿上橙色的救援服,在这里,她也算变相实现了自己的女兵梦。在19年12月佛山高明山火的救援中,她和李林两个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大火烧焦了他们的鞋子,更几乎把他们吞噬。他们绝望地抱头痛哭,好在最终风向改变,不然两人真的要葬身火海了。 从夏天的河南、到秋冬的山西,张玉霞也是风餐露宿地从头坚持到尾,睡马路、吃泡面……她说:“2016年的时候去江西修水抗洪救灾,那是我们最长出去救援的一次,来回17天。虽然说我是女的,但我一直泡在水里面,冲在一线。留给当地百姓的印象也是蛮深刻的。” 因为江西修水有很多人在佛山开家具店。这群在佛山的修水老乡就全部组织起来,站在高速等候队伍的归来。“头一天从修水出发,凌晨5点多钟就到佛山了。那些修水老乡一个通宵没睡觉,从我们队里面,排到高速路口,拉着横幅,在那里等我们。当时我们一出高速,看到这么壮观的一面,我特别感动。然后我就想着,哎呀,其实人生真的能去做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我觉得就没有白活。” 聊起打捞遗体的感受,她说:“开始可能如果是一个人的话,我肯定会怕。有队友一起的话,就会好很多,再加上我经常会换个角度想,因为我们是去帮助他,他一定不会害我们。” 为了做公益,张玉霞曾经和老公吵过,也差点离婚。从菠萝队创队开始,好多人都离开了,但她坚持了下来,一做便是十几年,更荣获“佛山市杰出志愿者”表彰。但她的坚守是付出了很大代价的:她没有佛山户口,也无法在落户——因为她超生。她的三个孩子也因户口问题而没办法长久留在佛山读书,只能回铜仁老家。现在三个孩子都是年迈的父母在照顾,老大因为从小在佛山长大,回去老家不适应,性格都变得内向了。 在山西,救援队工作的时间跟在河南时同样长。从十月初到十一月底,从初秋到深冬,抽水、排涝、发放救灾物资,转战了山西16个县市。在太行山深处的国家级贫困县平顺县,救援队接到当地水源被冲断,百姓面临断水危险的消息,随即连夜出发。十月底的太行山,冷到裹两床被子也还会打哆嗦。早餐给队员们准备的是鸡蛋、小米粥、炒土豆丝——据说这已经是官员级别的待遇。可是招待救援队的官员,却还一个劲地给队员递昂贵的细中华烟抽。据搞服装出身的救援队副理事长肖鲲说,这个官员穿的衣服价值不菲。“这在广东是不可想象的,官员就是想喝好酒,抽好烟,也得藏着掖着。” 另外一件事更让救援队对山西官场印象深刻,在转运物资的时候,有一种由爱心人士捐赠的,包装特别好的矿泉水,单价15元一瓶。救援队被要求把这些水转运给地方政府,而非灾民手里。在接收清单上,这些昂贵的矿泉水的接收单位几乎都是公检法之类的政府单位,并没有被送到哪怕村一级的灾区那里。 还有一群河南来的志愿者,和菠萝救援队一起组建了山西联合行动组。这些志愿者,本着感恩的念头与同理心,自掏腰包在灾区参与救援。这其中有晚期癌症患者、退伍军人、KTV老板、瓜农、装修工等等。他们都是在家乡河南发生水灾的时候成为了志愿者,之后顺势第一时间转往山西。菠萝救援队好在有一定的社会捐助,而他们完全是抛却自己的工作自费参与救援,据说有人现在还在还着信用卡欠费。 东航空难救援换来的训斥 十一月底,山西下起了大雪,河水结冰无法抽水,救援队只能撤回广东佛山。从炎夏一直到寒冬,救援对已经在外面奔波了半年。队员们开玩笑说,再不回去,老婆都是别人的了。 南方依旧阳光普照、温暖湿润。队员们在外奋战了136天,身体都疲惫不堪,队里的账也已经捉襟见肘。这次救灾是他们有史以来外出最长,花费最大的一次救灾。但随即他们又投入了佛山当地的日常救灾、抗疫消毒、遗体打捞中。 2022年初,广西省藤县发生东航坠机事件,机上人员共132人。藤县离佛山也就两百多公里,救援队当天晚上就赶到了当地。但当时现场已经封锁,救援队是待命到第二天晚上才获准进入。他们在现场看到,几十米长的飞机几乎全部扎进土山里,只有一个小尾巴残骸留在外面。而救援队所作的工作也极其有限,就是帮忙寻找黑匣子。 菠萝队的快速反应并没有赢得荣誉,反而被广东省应急厅的领导严厉训斥了一番。因为2021年之后,广东省所有的队伍都要归应急厅统一调配,在省领导没有同意的情况下私自出去救援,属于违纪行为。更何况在藤县的时候,时任副总理刘鹤在现场清楚表示这个事情涉嫌机密,不希望民间队伍参与进来。时至今日,一年半过去了,东航事件的调查依然没有结果。 民间救援队的兴与衰 民间救援组织的优势于其机动性、灵活性,如河南水灾那样的大灾难,如果等待官僚系统层层审批,再安排救灾,就必然产生延误救援的情况。但菠萝队参与东航坠机救援却反被训斥的结果,却反映出官方对民间救援队伍态度的转变。王队长判断,民间公益组织自由生长的时代结束了。 其实从2018年中国成立应急部以来,就在规范管理民间公益救援组织。菠萝队其实每次跨省出任务都会跟当地的管理部门如应急厅沟通,获得邀请、发了邀请函,有了正式的名义才展开救援。当然有些时候来不及,只是先报备,后补这些程序。毕竟救援是一个和灾难赛跑的事情,必须要在黄金72小时之内开展任务。这也是民间救援队最大的优势之一,然而这个优势却在慢慢丧失。 菠萝救援队是一支在广东很有名气的救援队。队长王治勇有着商人的思维与精明,用“替企业做好事”的理念来经营一支救援队。在广东,作为改革开放的最前沿,他们的社会公益组织,一定程度上借鉴香港的经验:个人、企业的社会服务是纳入整个社会评价体系的。因此无论对于企业,还是对于个人,做好事、做公益不仅有着荣誉,还有着现实的利益。这就是广东这个改革开放最前沿的地方的公益文化特别发达的原因之一。 菠萝救援队的运行模式是,一个企业出钱供养一位专职做公益的员工。平日这位员工不用到公司来上班,而是在公益救援队上班,接受专业训练,而每月的工资由爱心企业来支持。这支救援队的十几名专职员工便是由十几家爱心企业来供养的。这就解决了公益组织缺乏资金、企业想做公益却缺乏时间和专业人员的问题。因此这条与爱心企业共建、由专业人士组成的民间救援队模式,一直是这位队长引以为豪的。而他们也如此运作了近十年,直到今年的危机。 2021年到2022年上半年笔者跟访他们一轮夏秋冬春。从夏天7月初四川广安的洪水救灾开始,一直到河南7.20水灾,转战郑州、新乡、开封、卫辉、鹤壁,中间又抽调部分队员到浙江余姚展开台风救援;深秋的时候又转战山西:介休、新绛、河津、隰县、永和、蒲县、大宁、文水、石楼、翼城、交口、乡宁、安泽、吉县、稷山,临汾16个县市;再到贵州铜仁,四川达州,回到广东之后又到韶关、清远、英德、2022年又转战广西藤县,开销巨大,几乎掏空了他们的家底。面对2021年、2022年反反复复的疫情封控,在大环境不好的情况下,爱心企业也变得有心无力了。很多爱心企业只能选择中断自己支持的员工做公益,而王队长的物流公司也因为他工作重心放在救援队上导致公司经营不善而倒闭。 整体来讲这支救援队的运作在疫情之前都比较顺畅,有知名度,也有自己资金来源,队员有稳定的收入,自成体系。比照其他的民间NGO整体运作处于中上等水平。笔者曾经和同在救援现场的斑马救援队副队长交流,他说为了做公益没有收入,老婆要跟他离婚。正聊着老婆打来了电话破口大骂道:“妈了个逼的,你还做公益,你能不能先救救你自己的老婆孩子?老婆出了车祸,家里也不管,在外面装好人。”他老婆足足骂了他一个小时,他只是听着低头不语。而笔者所接触的其他救援队整体上生存状况也不佳。有的本着情怀做救援,闹到妻离子散、人财两空的主要原因还是资金不足和缺乏可持续性。 如菠萝救援队队长王治勇所说,搞救援队不能大了,也不能小了。小了生存不下去,大了政府不放心。曾经的菠萝队和官方关系很深,广东省领导曾带领二十几个地级市的官员共两百多人到菠萝队访问参观。但另一方面,官方对他们也并不客气,王队长自掏腰包花了几十万租的训练场,就被狮山镇政府给强拆了。因为藤县救援没有报备就私自出发的事,广东省应急厅的领导对他们也非常不满,之前政府说要给的部分资金支持也迟迟不到位,即便他们知道佛山市南海区慈善基金会账上至少还有几千万的资金。 政治经济环境的变化,影响着民间社会的自我发育和成型。曾经的菠萝救援队运行良好、自成体系,因此能在河南水灾中大放异彩,冲上热搜,全国知名。然而喧嚣过后,政策大环境有了改变;又因长时间救援,很多队员身体都出了问题,队长和副队长也一度住进医院。还有资金困难,很多企业自顾不暇导致对救援队断供,令队员不得不离开。这支原本运行良好的NGO,从720河南水灾经历了盛夏和严冬,一直走到了春天。但是下一个十年,他们的生存也许并不容易再见到NGO和公益组织盛放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