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歪脑与NGOCN声音计划联合发布,首发于歪脑) “好羡慕伊朗人的集会,大家可以一起跳舞、唱歌,还不用害怕暴露身份。” Lulu说。 “只要我去做了,身边的人也去做了,那么我们就会有新的集体记忆,和新的对未来的想象。这会促使我们不再安于现状,去做出一些改变。”Nana说。 10月29日周六,英国时间下午四时,超过一百名普通话使用者在伦敦市中心特拉法加广场(Trafalgar Square)集会,抗议中国现行的疫情“清零”政策,声援支持“北京四通桥抗议事件”。 持续约两小时的抗议现场,人们用普通话大声呼喊口号,诉求包括:反对过度防疫;要求恢复经济民生;海外中国人可以自由回国;反对习近平连任;要求政治改革、言论自由等。现场内外,多名参与者和围观者表示,这是近年来他们第一次在伦敦看到以普通话召集和表达的政治集会。 10月13日发生在北京四通桥上的抗议事件,并没有随着中共极其严密的“删号“、“删帖”而回音寂寥,反而在中国境内外引发各种形式的抗议活动。在中国之外,“海报行动”不断扩散,“一个人的勇敢不应该没有回声”,这句话成为多起抗议活动里的关键口号。 独自前来的中国留学生:从驻足远望到“走上前去” 半个月来,在伦敦,与中国有关的张贴海报和抗议横幅的行动每周都在进行。但10月29日的这场集会,还是显得与众不同。 这是一次“去中心化”的抗议,没有专门的核心组织者,由Telegram群组里“伦敦’我的义务’民主墙”的成员们自发发起。与以往的抗议不同,现场大多数参与者来自中国大陆,年龄身份各异,年轻人居多。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绝大多数人戴上了口罩、面具、帽子。多位参与者表示,TA们隐藏身份,主要是担心自己的行为会导致在国内的家人被“找麻烦”。 下午四时左右,在位于伦敦市中心的特拉法加广场一角,前来参加集会的人们开始张贴白底黑色的“四通桥抗议”标语。下午四点半,集会正式开始。在现场,有人在地上用浅黄色粉笔写下“FREE CHINA”的字样。有人举起打印的海报,标语包括:“不应该让一个人的勇气没有回应”、“反独裁救中国”、“要吃饭”、“要选票”等;有人则在额头上绑着“最后一代”、“不要核酸”等字样的白色布带。除此以外,也有人穿上白色防护服,后背印上“IT’S MY DUTY”、“NOT FOUND”和代表“文章不可见”的红底感叹号,或是在防护服上印满红色手印。 一位化名为“宁枝头”的中国留学生独自前来围观,她说,自己起这个名字,是引用诗句“宁可枝头抱香死”的意思。抗议活动刚开始时,她只是驻足远望,但当她看到一个巨大的白底黑色横幅在眼前徐徐展开时,她觉得自己内心里有一些东西,“再也忍不住了”,于是也走上前去。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宁枝头举起一张别人分发的海报,和其他的参与者始终站在一起。 请试着勇敢一点,把“zy”写成“自由” 不同于常规的集会抗议活动,这场活动没有核心的演讲者。抗议在一名女性的口号声中展开,围观群众亦可以走到中央接过扩音器发表感言或发起呼吁。 有人戴着口罩和帽子上前,念起北岛的诗歌《结局或开始——献给遇罗克》,有人念起匿名诗《试着勇敢一点,把“zy”写成“自由”》,有人呼吁大家一起唱《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人群中,Elena Huang是其中一位呼吁者。她说:“我是和大家一起在独裁统治下呐喊的人。” Elena说,她刚抵达活动现场的时候,还没有很多中国人,她感到害怕。“我害怕的是如何做那个站出来的人,又害怕自己就算站出来,又是否能够真的做好”。 在现场,不仅有前来声援“北京四通桥事件”的支持者,也有举起”光复香港,时代革命“旗帜的人们,还有前来支持”西藏“、”新疆“人权议题的人士。而在一旁不远处,伊朗人正在进行声势浩大、持续数周的“头巾革命”示威活动,抗议伊朗女孩玛莎•阿米尼因“违反着装规范”被捕并死亡事件。 Elena曾经担心,在集会现场,有人会因政见不合而产生矛盾,但现场的状况最终让她高兴。“当我看到大家一起努力挂上来自西藏朋友的大横幅的时候,我不那么害怕了。我感到有了无限的温暖和勇气,可以去做接下来的事。”她说。 站在人群中,听着人们回应每一次口号的呐喊,Elena觉得从内心里感到了一种力量。“那种压抑已久的呐喊,像夜空中突然绽放的烟花一样迷人。”她说。 在海外,中国人组织抗议活动是非常罕有的事件,因此难免会缺乏经验。但让Elena没想到的是,大家的组织性非常高。从分工布置场地、分发传单、使用专业设备拍摄活动现场、调节纷争、还有人专门留下来等待所有人离开,一切都井井有条。 让她最感动的是,在没有任何演讲者的情况下,大家都自发拿起扩音器来发声。“看着大家愿意为了同一个目标聚集在一起的样子,非常美”。她说:“我为中国人愿意站出来而感动,我为香港人愿意来支持而感动,我为西藏人辛苦送来的大横幅而感动,我也为闻声而来的伊朗人而感动。” 但同样在现场前排的Francis则有不一样的看法。抗议活动刚开始时,他便加入到了人群中间,他同时也是在场少数没有戴口罩遮挡脸部的中国人之一。“我不戴口罩,做堂堂正正的中国人”,Francis说。 Francis说,今年上海封城期间,他因为在微信上转发了一首诗而被封号。但站在现场,面对怀有各种诉求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他却表现得有些不快。他认为,他希望建立民主中国,但他反对港独。“我觉得我们来之不易的民主之光被他们骑劫了”。Francis说。 “一个人行动起来真的会消除自己想象中的恐惧感” 对于Elena来说,这次活动意义重大。“这是一个象征着中国人不愿再被压迫的时刻。这一刻不管是对于世界,还是对于中国,都有着非同小可的影响。”Elena认为:“对世界来说,大家看到了中国人并不再政治冷感。就算是在中国那样的真空环境下,人们的声音还是一声接一声地传递到了世界。” “对于中国来说,虽然在短期内也许影响并不会大,但至少中共会收到一条消息,那就是我们不害怕站起来!我并不敢去评价这次活动会做到哪些改变,但我相信这样的活动会给中国人带来更多去改变的勇气。” Elena希望这次活动能向大家传递一个信息:“虽然困难重重,但我们依然做到了发声。如果这条信息传达到了,那么通过这次活动,以后类似的活动也会继续发生。” 与此同时,人群中间的Nana,一位在英留学生,也分享了类似的感受。“这次的规模确实是以中国大陆人发起的示威活动中比较大的,而且主要以中国大陆人的政治诉求为核心。”Nana说。 “参与这种活动的意义就在于你的每一个举动都在影响别人,而且是非常广泛而深刻地影响别人”,Nana说,“比如你有勇气先喊了第一句,就有人接你的下一句。你去上街或者做很多别的事情,那你的朋友们也会知道,好像这些事情的危险指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恐怖。我也希望身边的朋友从我身上看到,一个人行动起来真的会消除自己想象中的恐惧感。” “只要我去做了,身边的人也去做了,那么我们就会有新的集体记忆,和新的对未来的想象。这就会促使我们不再去安于现状,去做出一些改变。”Nana说。 晓东是一名在人群中的围观者。他认为,相比广场上声势最大的伊朗人抗议,旁边中国人的抗议看上去并不显眼。“但是,能够看到那么多中国人愿意站出来发声,还是觉得是一个进步。” 晓东说。晓东认为,在这样的活动之前,很多中国人可能有政性抑郁,但这种活动可以“让有相同思想的人知道TA们不是一个人。” “这就是改变吧”,晓东说。 Coco是一名在英国的留学生,她告诉NGOCN,她对这次抗议能起到的影响力比较悲观。“感觉大家大部分也还是很拘谨,不过这毕竟是第一次”,她说,“但是,有比没有好,象征意义也是意义。可能这种活动多了,会有凝聚力和向心力,会带来一些更深层面上的改变吧。” “和姐妹们颠覆国家政权,我很愉快” 下午五点多,Nana与其他两位女性伙伴从人群中走到会场中间,她们自费买来三条铁链,把彼此拴在一起,模仿“铁链女”,用以讽刺和抗议今年1月在社交媒体上曝光的“丰县生育八孩女子事件”。 在现场,她们制作的海报和行动想要体现更丰富的元素,反映中国社会更广泛和普遍的问题。 Nana说,参加这次活动之前,在Telegram的讨论群组里,她就已经观察到了充满分歧和矛盾的声音。“比如我看到了一些不支持香港的,不支持台湾的,或者是直接攻击女权主义的人。有些人会通过把侮辱对象女性化来达到侮辱领导人的目的。这种行为非常厌女,让我感到很不适。因为这些事,让我对同在现场的人的信任感并没有那么强。” Nana决定要和女权伙伴们一起,建立一个让女性行为更为舒适的空间。“参加这个活动,我们想的就是和女权的姐妹一起准备,一起做更有创意、让大家记得住的行动。” “很多民主运动可能都没有那么关注女性议题”,Nana说,“我特别希望,在这样的社会运动上,大家能看见非常多的女性在发声,同时女性在中国社会面临着独有的性别困境。我为女权议题发声,这是我的一种坚持。只要我在那里,女权议题就必须在那里。” 因此,Nana和女权伙伴们在设计和制作行为上花了很多心思。比如制作写有“和姐妹们颠覆国家政权,我很愉快”的标语牌、模拟“铁链女”、制作带着血手印的大白的防护服。Nana说:“我在这其中感受到了来自姐妹的很多支持,这是一个非常安全的空间。所有人都在互相支持和理解,我的很多想法也是基于她们的行动来完成的,完成度非常高。” Lulu是这群女权伙伴中的一员。她说,在抗议开始前就听说了群组里一些人发表厌女以及与香港人割席的言论。因此,活动一开始她不仅害怕遇上现场反对示威的人士,也害怕碰到群里发过厌女言论的人。但随着越来越多支持女权主义的伙伴站了出来,她感受到了更大的勇气。她说,“和同样支持女权运动的伙伴一起制作血手印,和抗议者大喊四通桥标语,以及大喊‘与各地被压迫的人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没有那么害怕了。” Coco作为一名女性和女权主义者,也表达了她对本次抗议活动里女性参与的看法。她说,这是她第一次参加“与国内有关的”抗议活动。Coco认为,这次活动女性的参与和主导程度很高,“之前,女性被压迫(的议题)是一个反对独裁的佐证,但一直不是主线。而且(女性)是被代表的”,而现在,“很高兴看到我们站出来表达自己,并且以很主导的姿态。” “什么时候我们的社会运动可以有伊朗的规模?” 傍晚六点左右,抗议活动在最后一轮口号声里结束。此时,一旁的伊朗人示威活动依旧如火如荼。多位现场参与者表示,“很羡慕伊朗人的抗争”。 Lulu说:“好羡慕伊朗人的集会,大家可以一起跳舞、唱歌,还不用害怕暴露身份。” Nana说:“我对未来的希望就是,至少在英国,我们的社会运动可以有旁边伊朗游行示威那样的规模。我真的很希望我们也有这样的大型示威活动,而且是很多男性也为女性发声的场景。” “在英国,很多中国人还是处于政治冷感的状态,要么不关心,要么是‘粉红’。我特别希望去影响这部分人,去感染更多潜在的行动者,让他们知道行动起来并没有那么可怕。因为你不关心政治,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也一定会被政治问题裹挟。” 晚上七时许,人群基本散去,但仍有少数人留在现场议论。最后一批参与者也准备离去时,有人上前来提醒不远处有位带墨镜的亚裔男士一直驻足观望,“有些可疑”,劝在场所有人赶快离开。 抗议活动结束后,宁枝头回到家中,在回答她为什么敢独自前来现场抗议的问题时,她说,是北京四通桥上抗议的男子给她带来了鼓励。“他敢一个人出现在北京,我远在千里,为什么做不到呢?” 活动结束当晚,多位现场参与者表示很遗憾没有自己的抗争歌曲。“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歌呢?但是审查导致这样的作品很难出现,甚至有时国歌歌词也会被审查。” “而且我们到底是谁?中国的历史、地理和文化跨度太大,真的能有一首歌和一句口号能表达所有人的诉求吗?我们哪有资格为别人做决定呢?”Lulu则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