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月底,大多数的上海居民已经处在"封城"状态中,至少一个月了。 一直到 3 月底真正开始封城之前,不少上海市民皆以上海的防疫成果为傲,两年多以来,他们过着相对如常的生活。即便是 3 月 27 日晚间,当上海市政府宣布将于隔日实行先封浦东、后封浦西的政策,还是有部分市民认为,封控不会持续太久,当然也没能预料到,后续会面临连串的考验。 自 2 月 25 日至 4 月 30 日,上海市本土新冠肺炎累计确诊数(含无症状感染者)已超过 57 万人。而从 3 月开始,单日确诊数屡创新高,官方的防疫措施从过去的"精准防疫",开始改为强硬的"全域静态管理",后者是在中央的"动态清零"大方针下的措施。 在缺乏后续配套措施的情况之下,强硬封城政策对于一个拥有近 2500 万居民的特大型城市来说,无疑是场灾难。随著封城的时间逐渐拉长,问题很快地一一浮现:物流供应链中断、物资缺乏、医疗资源不足、核酸信息不透明、混乱的收治政策,都对上海造成了考验。 对于许多上海人来说,这次疫情引发的"次生灾害",无疑是一场恶梦。困难接踵而至,在寻求自救与集体发声的交互作用下,四月下旬,上海市民的不满情绪累积到了最高峰。4 月 22 日,网上流传一个名为"四月之声"的视频,发出之后很快地就遭到官方删除,许多民众以不同形式进行备份,继续在网上进行接力发声,藉以表达对网络审查制度的不满。 尽管目前政策微幅放宽,将部份区域以封控区、管控区、防范区进行划分,不如过往"足不出户"强硬,但这场灾难对每一个市民而言,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影响。我们采访了面临断粮的浦东居民、发起自主团购的团长、在上海的媒体人、刚从方舱离开的确诊患者,勾勒这个四月的上海,究竟是什么样貌。 "4 月 1 日,我算是基本断粮。" "现在的上海人,每天晚上清点冰箱忧心忡忡地睡下,每天早上抢完菜后忐忑不安地点开上海发布的数据,接着开启一天核酸、抗原、团购、骂娘,以及求助。不知道为什麽,每天都有刷新底线的事件。"——格桑〈上海人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我是殷予,在上海復旦大学唸书,来上海 11 年,目前住在浦东,我家的小区是从 3 月 27 日开始封的。这次上海封城,官方称为"全域静态管理",这是好听点的名字,让大家接受度高一点,事实上,他们所做的措施比封城还要严厉,很多地方根本超出法律范围。 3 月中,复旦大学开始进行封控,因为学校很多校区,当时是以区域方式管理,学生可以在区域内活动。不过,其他学校像是交大、同济大学、上海财经大学因为出现阳性,所以实施更严格的封控,每栋楼都隔离,学生也被规定不能离开寝室。 中国的大学宿舍一般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很多人在宿舍裡连澡都没法洗,只能出去上厕所,更恐怖的是,一开始连饮用水都没有。我认识的朋友有快 20 天没洗澡。现在比较好一点了,已经可以在大楼里走动、可以洗澡,也可以叫外卖。 (编按:3 月 27 日晚间,上海新增 3,500 名确诊病例,官方宣布隔日凌晨 5 时起,以黄浦江为界,3月28日至3月31日先封浦东、4月1日至4月5日再封浦西,此措施被网民称为"鸳鸯锅政策"。) 复旦大学开始封控的时候,我就没去学校了,因为当时出了"艾尔登法环",我在家专心打游戏,根本没意识到整件事的严重性。直到 3 月 26 日,我把游戏通关了,隔天晚上 9 点多,看到上海准备实行"鸳鸯锅政策"。一看到消息,我立刻出门,到处找食物,只找到麦当劳,我把店里剩下的炸鸡和鸡块买光,大约三百多元人民币。封控前几天,就是靠着麦当劳炸鸡和仅存泡面过活。 3 月 29 日,我家的存粮差不多吃完了,想到外卖平台上买东西,结果什么都买不到,大概这个时候开始,我出现生存焦虑,连抢了两天还是没抢到。3 月 31 日的深夜,估计有人退单了,我抢到一单,这是我唯一一次从平台上买到东西,我一下子就买了七百多元,结果这个订单我等了快一个月,直到 4 月 22 日才送到。 因为一直没抢到食物,4 月 1 日,我算是基本断粮,家里的食物只能吃两、三顿,我特别焦虑。我的老师想在网上想帮我买东西,结果都说没法送到浦东,后来他跟我说,盒马(编按:中国知名的生鲜与餐饮外卖平台)上有"保供套餐"的选项,但我打开我的盒马,并没有出现这个选项,后来我试着输入其他地址,发现只有一些高档小区地址,才会出现这个选项。 我们小区有些好心的邻居,知道我要断粮了,提供我一些东西,像是一些饮料,还有土豆。之后,邻居开始组织团购,我也就跟着团购,算是稍微缓解物资的问题,目前物质生活上已经很好,到现在是什么都有了,但当时,我的体重一度瘦了 13 斤(6.5公斤)。 至于封控期间,我一共收过三次官方配送的物资,第一次是两根特大的萝卜,坏的;第二次是青菜,根部烂掉了;第三次则是泡面和牛奶,没坏。 其实没东西吃,顶多是自己生活的焦虑,但这段期间,因为外部世界很糟,我的焦虑并没有随着物资缓解而解除。当中有一件事令我特别愤怒,"全域静态管理"之后,复旦也进行严格封控,规定学生足不出寝室,即使这样,阳性还是一直出现,学校决定用更加严格的措施管理。 本来宿舍楼里是没有监控的,顶多是大门口。復旦大学的校党委书记就说,要在宿舍楼里装监控,拍到有人没戴口罩出现在公共区域的就罚。他们把这消息发给学生,除了装监控,也会在某个时间段去查看监控。隔天,开始有人到宿舍楼里装监控,包含女生宿舍的厕所,淋浴室。女生宿舍里有人抗议,也有代表去跟学校谈判,但最后学校还是说监控不会拆,但会把在卫生间的监控固定一个角度,不过这监控还是有可能通过远端被调整角度的。 这段期间,几乎每天都有负面消息,所以关在家里,心情完全不行,更不用说学习,上网课根本听不进去。 我之前非常喜欢上海,因为这里有各种各样的社区,有很多外国人,可以接收到不同文化,但自从疫情开始,外国人变少了,自然没什么多元文化。到现在,你会发现连基本生活,政府都要给你砍上几刀。 这几年中国有很多小粉红,但经过这次事件,我感觉小粉红会变少,因为不好的事情真正落在他们头上,会有更多人更加清醒地看待政府、体制,以及整个社会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状态。比如说,你会发现很难通过抗议产生什麽改变,就算遇到不公的事,抗议了,依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就会产生一种对国家、对城市的绝望。我真的觉得要有更多人看到我们现在的处境有多糟糕,不要成天想着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多好。 实话说,我本来就一直不喜欢这个国家,但另一种想法就是,我总觉得有这样的责任,以及该用自己的能力让社会变得更好,但这次封控期间,这个想法经历一定程度的动摇,至于动摇多少,还不好说。一个明显的感受是,我做什么真的还有用吗?这个世界还有可能变好吗? "现在上海的人,能活下来大多不是靠政府。" 2022 年,上海人民说:"在这么短暂的人生中,我们少了一个春天,上一年少了一个春天是长春,再上一年,是武汉。其实还有更多,我不记得了。"——李承鹏〈上海是预示未来一百年的大河〉 我是顾晓虹,上海人,老家在浦东。我先生是台湾人,四月下旬,我们决定"逃离"上海,回到台湾。 这次封城期间,我是小区的总团长,小区的物资基本都是我在组织的。浦东宣布封控之前,我们小区 3 月 24 日就进行"网格化管理",也就是 2+2(一共四天到28日),居民被规定不能离开小区。3 月 27 日,外头有声音传出居民可以采购物资。我在这个小区住非常久了,跟保安比较熟,当天跟着一个义务工作者的车,出小区採购物资,回到小区后就看到有邻居跟 110 和居委吵架,问为什么其他小区的人可以采购物资,但我们不行。 我因为采购完物资,就自主当志愿者引导邻居到哪买物资,在现场拉了几个年轻人建微信群组。其实当时建群不是为了团购,只是觉得疫情之下,或许能互帮互助。我把加群组的 QR code贴在小区大门以及居民做核酸检测的路上,让大家可以看到,加入群组。 建群前,我也问过居委,如果疫情严重的话,居委会不会建群,他说不会也不允许做。我就说,那我们能不能自己做,他态度很差地回复,有需要再来找你。他们真的很不作为,所以我才想说,那我们自己来做。 当然,我们没想到会封这么久,群组变成团购群,加入的人越来越多,累计至今已经有近 500 多人。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些团长、团长助理和志愿者加入,我们做了相当完整的管理,将小区分区划分,确保无接触方式配送物资。更重要的是,协助小区里的孤寡老人,提供他们物资,或是帮他买到东西。 因为信息不透明,一开始我们不知道哪些老人需要被帮助,所以花了很多时间跟楼组长沟通,盘点小区里哪一户有老人,做了一个统计表。我们也找了年轻的志愿者,挨户送鸡蛋时顺便查看哪里有孤老。所以我们的表格裡,有非常完整的纪录,哪一户会有什么需求。 我们主要以两种方式帮助老人,一种是补贴,比如说一瓶牛奶採购价是 22.2 元(约合3.33美金),我们卖给老人就是 20元一瓶,我们会在组织团购时,直接跟订购人说会把零头补上,余下的钱补贴给孤老;另一种则是,小区里有爱心居民直接捐钱。 通常在我们小区裡,配送物资志愿者会有两组人,一种是官方的楼组长,楼组长通常都是一些比较听话的老阿姨和爷叔,和医护工作者,另一种就是我们民间志愿的团长、团长助理和勇士,谁有空谁就去送。 因为我们很快建群,自主管理小区的团购与配送,所以这波封控,我们几乎没有遇到物资问题,大家就是自己解决问题。 在此之前,我们根本没有人想到上海会封城,然后官方处理疫情的方式,也让我很失望。我不信任上海了,我觉得上海完蛋了。 四月初,我看到小孩跟家长分开隔离的消息,当时真的觉得不可思议,这对小孩是很很难挽回的,这已经不只是封城了,是失去人性。另外像是方舱里事情、强制征用张江社区,所有做法都是由上而下的,下面的声音没有任何人帮你。 (編按:4 月 1 日,网传一组照片为上海金山区有一处婴幼儿的隔离点,多名婴儿与家长分开隔离。此则消息在网上引发民众质疑,隔日,上海市公共卫生临床中心表示,流传的照片是医院儿科病房腾挪过程中的场景。4 月 12 日,上海浦东新区张江镇的纳什社区收到通知表示,九栋楼需被征用为隔离点。居民向上反应未果,4 月 14 日防控人员与警察出现在社区强制将民众驱离,现场居民与警察爆发冲突。此事件很快就在网上引发不满声浪,但随即,此话题在网上成了敏感议题。) 本来上海是个有包容度的地方,很多事情不是绝对的,是可以争取的,但这次事情之后,你会发现,连争取的话语权都没有。我的感觉就是反抗都是无力的,群众的发声或许会被看到,但不会产生作用。上面的态度就是,不管你对或错,我只听自己的。网上的转发感觉都像自我安慰,做不了任何事情。 封城开始没两天,我跟先生就开始察觉不对劲了,我先生是台湾人,我们决定逃离上海,先在台湾待半年,回来生活一段时间,让小朋友适应台湾的幼儿园。一有这个想法,(一封城)他就赶紧去查政策、资料,后来发现他的身份可以离开小区,飞回台湾。(编按:张建成是台湾人,到上海工作,认识顾晓虹后结婚,原先计划几年后再搬回台湾,但经过此次事件,计划可能生变。) 我们买机票等了一个多礼拜,后来终于买到直飞的班机。买到机票之后,尽管当中有些风险,以及需要反复沟通与确认,但整体而言算是顺利的。 本来我们很担心,到了机场后,飞机取消怎么办,之前也听过有人的班机取消,小区不让他们回到小区的情况,我们也想过这个情况,但觉得如果真的,只能回小区沟通,自我救济。在我们回台湾的前一天,对面的小区就已经被铁丝网隔离起来,实施更强硬的封控,这真的是很奇怪的政策。 这次疫情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老小区里的民众如何自救,创造凝聚感,这东西或许会在疫情结束后成为"回忆",当然也可能成为一种反思,至于会到什么程度就难说。我是比较悲观,因为在中国对抗的代价太大,不愿意对抗的人就会选择要离开。其实现在上海人能活下来,大多都不是靠政府。 "在中国,你不能把信仰放在媒体身上。" "谢谢大家,这次的情况没想到会发展到这个程度,公众号和视频号也是第一次开通。很多陌生人表示支持,很感动,但也不希望视频本身往别的方向传播,家人也很担心,目前也确实没什么事,只是信息回复不过来。大家注意保护好自己,上海肯定是康復的。希望大家不要再转发或者劝认识的朋友不用再转," ——四月之声作者"永远的草莓园"声明稿 我是于安然,一名记者,在上海住了快三年。目前住在上海郊区。 对于中国的媒体审查,我内心一直是有认识的,但头脑认识跟亲身经历还是不太一样。以前确实也碰到过,写出来不准发,内容需要删减,或讲述一负面事件,得有正面的结尾才能写的情况。但这次给我的冲击,是因为我身处其中,看见很多问题,却什么都不能做,这就带来很深的无力感。 当然,内部也不是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让做,而是做了一些负面报导后,收到领导反馈,这时候就知道不能接着往下做。所以非常诡异的是,我们这些在上海的记者,大家自己遭遇困难,在朋友圈转发各式各样的互救、求助的消息,想通过转发想做点什麽,但至于报导,却都没有办法了。 这段期间,我的心情很低落,我甚至怀疑自己有点抑郁,因为知道在这里只能写到怎样的范围。每次看到负面消息,比如说父母跟孩子分开,或高龄老人因无法即时就医导致死亡,我心里会出现一个尺度——单位能接受的口径,这就非常影响当时的工作动力。尽管内部没有明确说哪个能报、哪个不能报,但当你报了一个选题,领导不让做,这时候你自己会知道,或你把消息分享给其他媒体,他们也不让做,好几个都不让做,那就更尴尬了。另一种情况是,有好不容易做出来,却又消失了,这时候就会觉得,整个媒体环境没救了,很无奈。 其实近几年你会很明显感受到,在网上能看到的东西也不多了,以前让你惊叹的同行报导很多,但现在很少了。就这次上海疫情来说,让我印象深刻的报导也不多,反倒是普通人的叙述或观察,却是最切入大家心脏脉搏的。 这两天有一篇〈我在方舱,看见老人的孤岛求生〉,算是我近期看过最惊艳的一篇文章,里头有很鲜活的叙述,以及作者的观察与思考,我觉得这做的比媒体好太多。 现在在中国,你不能把信仰放在媒体上面,可能更要相信普通人的力量,毕竟在一种独特的环境之下,要说不能说,说出来又得藏着掖着,自然地,这会让很多普通人的叙述更有力量。 对于"四月之声"的大量转发,我也是挺惊讶的,主要是这视频很快就消失,让我始料未及,相比之前一些视频、音频是比较直接的控诉,"四月之声"其实很平和,很客观、冷静地把内容排放下来,这种平静的东西竟然也这么快消失。 这算是上海疫情以来,第一次看到不同账号(朋友、视频号、公众号)、不同形式(视频拷贝、截图等)大量转发,只是为了转这个已经 404 的视频。此前也有不少文章被大量转发,但这次是不同的号转,再上一次如此大规模的转发,就是武汉时期的"吹哨人"。 我无法确定这次的事件能否带来民众意识上的改变,但另一层面,如果真的有意识上的改变,是否能进一步带来行动,这又更难确定。 现阶段,有些居民的不满主要是体现在具体的东西,比如对核酸或是封控的政策,但你要说更上升一步,目前感觉还很少,可能对年龄更大的居民来说,他们毕竟经历上山下乡、文革,很多运动的时代,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去批判,或是他心里知道但也觉得没有用,因为你得在这里继续活下去。 "我在方舱,感觉现在的上海,反乌托邦电影都拍不出来。" "2022 年 4 月 17 日,上海定下 20 号全面清零的目标,并临时发布政策"应收尽收"。我在阳了 10 天转阴之后,也上了那一批的转运名单。居委会发微信和我说,没办法,临时收到的命令,连残疾人都要运走。" —— 早见 Hayami〈我在方舱,看见老人们的孤岛求生〉 我是董欣,上海人,封控期间和对象两个人住在杨浦区。 4 月 4 日左右,对象出现咳嗽、发烧症状,我也轻微咳嗽,两人都没太放心上,怀疑可能是天气变化着凉导致的。三天后,我们做抗原,我的结果是阴性,但对象的结果是阳性,我们第一反应有点懵,不太信任这个结果,也不确定要不要上报,先谘询亲友意见,有人建议先不要上报,观察看看。当然这个决定是有道德压力的,后来还被其他朋友谴责了。 4 月 8 日中午我发烧了,隔天,抗原结果就转成阳性,但对象的抗原结果却转成阴性。晚上做核酸时,我告诉医护人员,我有阳性的可能,让我最后一个下楼。其实当时我已经做好去方舱的心理准备,但没想到第二天核酸结果出来,却是阴性。接连几天,抗原的结果还是阳性,但很明显可以看到,第二条线变得非常浅,感觉是快痊癒了,正转成阴性。 4 月 15 日,我的抗原结果转成阴性,当下以为躲过一劫,隔天核酸,也没太大顾虑。但没想到 4 月 18 日,我接到电话说核酸异常,要跟我确认住址。我感觉不可思议,要求復核结果、居家隔离。 由于家裡有猫,我俩希望把猫送走再去方舱,加上之前看过半夜转运、撬门抓老人送去方舱的的消息,我很焦虑,甚至还考虑过以精神疾病的理由拒绝去方舱的可能性, 4 月 19 日上午,我接到电话说今天就要走,让我下午一点在门口等人来接。挂掉电话后,我迅速联繫朋友,请她帮我顾猫,对象处理送猫的事,最后花了比平时好几倍的费用。才有司机愿意送。 转运前,我才发现只有我在方舱的名单上,对象并不在名单内,估计是我被街道工作人员分到了"同意",而对象一开始说"不同意",得到的回复是"随便你"。对象后来说,其实他是可以继续争取,但也懒得抗争了,就是尽人事听天命,既然猫都安排好了,体验一下也没什麽。我俩心照不宣,就是把猫送走之后,自己怎么样就无所谓了。 前往方舱的过程,是二十天以来,第一次看见外面,一个空荡荡的上海街道。我们被送进一个体育馆,这方舱感觉算是小的,目测约两百张床位,分成男女两个区,里头什么年龄段的人都有,中年人比较多,也有四五岁的小孩。 在方舱,每天期待的就是放饭时间,七点、十二点、五点。大多数人在白天就坐在床上或躺着。晚上,很多人睡觉会用被子蒙住头,因为晚上也不会熄灯。有些人整天一言不发,对着门口发呆,或者低头看手机。没有人发药,没有隔板,没人问你有没有症状,需不需要医疗帮助。 睡眠情况也不是特别好,这裡每天早上五点会用大喇叭通知大家做核酸,所以即便凌晨两三点睡着,不到五点就会被大喇叭吵醒。 大家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核酸结果,很多人待了十几天。我刚来的前两天,没有什么新人进来,床位空了大半,但每天都会有人和医护人员争论,为什么身边的人都可以回家了,很多人对自己为何被送到方舱感到莫名其妙,大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感染的。 本来还想说做点田野观察,但在这裡面其实很难思考,加上还得上班,就觉得非常麻木,总觉得一切非常不现实。按我一个朋友的说法,就是现在的上海,反乌托邦电影都拍不出来,整个是一个巨大的笑话。在方舱第一天,实在忍不住问对象,这一切意义到底是什麽,对象跟我说 “just don’t ask.“ 4 月 22 日早上,听说出舱名单出来了,我去看了一眼,看到我跟对象的床号,回到床位时,我都用跑的。我总共在方舱住了三天多一点,做了三次核酸,两次核酸全阴性,这大概可以算得上最快出舱速度了。办理出舱手续的时候,医护人员还说了句,怎么 4 月 19 日这么多人可以走了?我和对象都怀疑,如果不是核酸 CT 值打了擦边球,也可能是检测程序出了问题。 回家后,我发了条朋友圈"出舱了!"大家很高兴。被喷了好几轮消毒水才到家,衣服全湿了。洗掉了衣服,收了行李,给家裡大扫除。 这个月明显感觉到,很多事情很荒唐,我几乎没有什么选择权。有什么菜就抢什麽,发什么物资就用什俄,通知我配合就配合,你甚至不好意思抱怨。对我来说,一直有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方舱怎么样",其实比起网上那些条件很糟糕的方舱,我们确实吃得还行,但也会想,原来我们的要求已经降到这种程度了吗?我们的确没有饿死,没有得病后得不到医治,更不是 94 岁还被硬拖去方舱的老人。但这也带给我们更多的茫然。 现在很多上海人自觉只买必要的东西,去看一些外卖 app 的评论区,不少人对于买到炸鸡汉堡、一点零食就感激涕零,所以说,现在上海很多人的生活,确实已经降到了这样的水平。 在这种信息完全不透明,完全无法选择,只能避免最坏的结果:比如猫被扑杀、饿死,我们自己和亲人维持正常生活。一个人被笼罩在这种不可动摇的糟糕处境下,很可能会觉得工作、学习这些都很可笑,像我和我对象都感到了难以消解的倦怠。 理论上你可以拒绝做核酸、拒绝去方舱,但你也会担心,这会不会给无辜的邻居、志愿者、工作人员、自己的猫、身边的人添麻烦。同时也不好意思把一些愚蠢决策的后果怪罪到这些具体执行的人,这些人大多也都对这种不合理的现实很有怨言,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我们小区的楼组长,这几天在微信群里回复邻里连串问题时所说的一句话:"听天由命"。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殷允、顾晓虹、张建成、于安然、董欣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