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经济学人》刊登了以香港、新加坡、上海“三城记”作比较的文章,以探讨三个亚太金融中心之间的争夺战目前正愈演愈烈,过去香港的地位可见于“纽伦港”这称号上,仅次于纽约及伦敦之后,然而文章结论认为,香港作为国际金融中心的地位正逐渐褪色,未来外国投资人的在亚洲市场的布局上,可能会演变成为选择上海作为中国的据点,而新加坡则是其他亚洲业务的据点。 环看这三个互相竞争的金融中心之城,实有着不同的历史背景,其中香港及新加坡过去曾并列为“亚洲四小龙”,两地发展规模相近,亦都曾为英国殖民地,因此两城多年来一直是亚太区金融中心的竞争对手;而上海则是后起之秀,虽然资本不能自由流动,因而限制发展,但中国一直是外资的目标市场,令上海仍有发展成金融中心的资本。因为中国市场,变相亦造就了香港在过去多年一直跑赢新加坡。 然而,经历2019年的反修例运动、2020年的《港区国安法》、以及历时三年的疫情冲击过后,在2022年发布的全球金融中心指数排名中,新加坡以一分之差超前香港,排名全球第三、香港排名全球第四、而上海则排名全球第六。如果以在亚太地区排名来看,新加坡则是排名第一。 香港在过往拥有着什么?过去几年又失去了什么?未来真的会被新加坡跟上海所取代吗?歪脑采访了在外资工作的业界人士、香港以及新加坡两地的金融人,听听他们如何看待这场争夺战。 三城的特点与优势 《经济学人》的文章里提到,历史学者往往会视1970年代早期为香港遂渐冒起成金融中心的开始。 在投资银行打滚十多年,目前在外资投资卖方(Sell side)工作的路兰认为,在外资眼里,香港作为国际金融中心多年,已有颇长的一段历史,外国对香港认识较深,加上金融配套齐全,有一套大家熟悉明确的法规办事,这亦是香港金融中心地位得以确立的原因。 新加坡作为后起之秀,路兰认为政治环境稳定,加上配合多项有利于外资经营的措施,新加坡人的言语能力又高,不少人能以华语或英语流利沟通,这种有效的沟通,亦有利于外资在当地经营业务。然而,过去十年,新加坡人的灵活变通能力较低,但在近年已有改善。 看到金融人的眼里,在香港从事资产管理业务多年的金先生则认为,香港及新加坡在金融业之间并不是正面的竞争。金先生说,新加坡过往在外汇上的优势较香港强,香港则在企业融资方面较有优势,尤其是在企业首次上市方面,过往香港吸引了不少企业、尤其是中资企业来港上市,有关企业规模大,香港不论在地域或融资规模上都较有优势,而选择在新加坡上市的企业往往以印尼、越南及马来西亚等邻近东南亚国家为主。 至于上海,早在1930年代的时候,已是当时远东的国际金融中心的所在,也曾是亚洲最重的金融中心之一。然而随着之后战争的爆发、国内内战、共产党上台一连串的历史动荡因素之下,才能当地的金融业务消逝。直到改革开放之后,1990年代初之后,中国出台了一系列的政策,以推进上海作为国际金融中心的建设,也将上海作为金融改革开放的试点。 路兰指出,上海起步较迟、硬件方面有空间可以发展,但其他例如人才方面,仍然需要时间作出培训,甚至完善整个系统。从资金流向的角度,金先生指出,上海从来不是国际金融中心,这是因为人民币并非可以自由流动的货币,但内地上市企业的市盈率高,因此可以为内地企业服务,成为内地公司圈钱的工具。 资金正流向新加坡 经历了社运、国安法及疫情洗礼后的香港,路兰认为,即在2019年社会运动期间,外资感受未必太深,尤其是那些外资的管理层,在香港只是一个过客,对政治未必有太大感受,只会认为为日常生活带来一些不便,“说到底就是只要仍然有利可图就可以。” 至于国安法的实施对于外资来说,确实有些忧虑及疑问,尤其是担心在营商方面会否受到影响,作为外资又会否误踏“红线”?不过,在国安法推行一段时间之后,这些忧虑已经开始减退。路兰指出,对香港影响最大的反而是疫情,过往三年香港应对疫情的措施、隔离政策难以触模,令不少外资却步, 甚至考虑离开。 除了社运、国安法及疫情之外,香港作为金融中心仍有一些隐忧,作为中国市场的门户,香港与中国经济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中国经济近年增长速度减慢,路兰认为对香港确实有一定的影响,然而,其他因素可能更加值得留意,“包括台海局势、中美关系、整个市场的资金流动、美息以及汇率等等。” 事实上,中美关系早在特朗普时代开始走下坡,《港区国安法》实行后,两国关系更加趋向紧张,时至今日,台海局势更成为了各国关注的焦点。 不过,熟悉金融市场的人都会知道,资金对地缘政治最敏感,谈到资金流向,从事资产管理行业多年的金先生就已经看到资金开始走向新加坡。 他指出,中国经济增长放缓,加上中美关系紧张,外资不能再投资中国高科技企业,香港过去作为内地“走资”的主要渠道,随着香港“第二次回归”、台海局势紧张等因素,原本内地资金流入香港所追求的“安全性”已大不如前,金先生说:“有钱人资产分布讲求的是分散风险”,新加坡发展财富管理业务较香港早,私人银行业务发展一定较香港佳,所以目前已有不少资金流向了新加坡。 根据新加坡金管局(Monetary Authority of Singapore)在2022年公布的数据显示,2021年新加坡共吸引了4,480亿新加坡元的境外资金流入,按年增长高达接近六成,而来自东北亚的资本占多数。而香港方面的资金持续流出,香港银行体系总结馀在2021年高位约3,000亿港元,至今已跌至约770亿港元。 “只要中国经济仍然向好,香港不会死” 资金从香港流走只是其中一部份,香港目前面对更重要的难题是人才的流失,“趁你病攞你命(趁你病的时候要你命)一向都是新加坡面对香港的竞争时,所采取的方法。”金先生说。他更分享早在1989年六四事件之后,香港人开始有移民的念头,当时的新加坡发展银行(星展前身)更专程委任团队到香港,在港组成面试团,只要有大学学位就可以到场面试去新加坡工作。有别于香港政府高调的“抢人才”,新加坡是暗地里一直有在招揽香港的人才。 但金先生认为,现在的情况与之前不同,今次香港面对的是中高层人才流失,这种人才流失出现在各行各业,包括传媒、法律界、医护,对金融行业来说,他相信,未来香港金融机构运作将会“大陆化”,情况大概会由中资购入金融机构,高层因而变成内地人,而因某些原因没有选择离开香港的中层,日后可能会面对一群来自内地的毕业生。 对于金融人,金先生指出,从事金融工作的,都是向钱看,只要“阿爷”(中国)经济仍然向好,香港不会死,他认为,不论是做金融或者其他行业的香港人,面对去或留主要是因为的子女教育问题,“选择要走的其实并不轻松,有不少人与妻儿选择离开,但父母则选择留下,试问多少人真的希望离开父母远走他方?” “青黄不接自然会令工作质素向下,不过工作都有分must have及nice to have,即使人才流失,一定要做到的事项仍然会做到,分别只是不够nice。”金先生认为,最终香港能否保持过往金融中心的地位,就要视乎证监会及金管局的把关工作能否做到位。 即使人才流失,金先生认为未来五至十年香港金融中心地位亦不会改变,相对于上海,香港实行的普通法,是大陆与国际接轨的重要一环,就算大陆本身亦希望可以维持香港这个地位,加上上海在国策上的反应是即时的,香港则可以延迟,面对摇摆不定的国策,内地资金只会继续经由香港流走,“资金基本上不会流上大陆,加上人民币不能自由流动,上海未来五至十年都没有机会成为国际金融中心。” 对于有志在金融行业发展人士,他认为新加坡会比较好,香港金融行业日后与内地的联系只会更紧密,曾在大陆交手的人都会知道,关系比起其他所有东西都来得重要,“可以预期日后来自内地的毕业生上位速度会比香港人快,香港中年人、甚至年青人去新加坡反而发展机会更多。” 新加坡金融人怎么看? 分别曾在中资、港资、新资企业工作的新加坡人Eunice指出,过往外界一直将新加坡及香港进行比较,毕竟两地人口相若,又曾经是英国殖民地,更重要的是两个经济体都推行自由贸易。 所以今次疫情及国安法令到不少资金流出香港,而流向的地点正是新加坡。新加坡作为一个独立国家,有别于香港,现在中国的金资走资到香港已经觉得不再安全,故间接促使资金流到了新加坡。她认识不少原本在港设立总部的外资,都已在新加坡设立办公室,一来与香港距离近,可以视乎日后的情况再决定是否撤出或返回香港。 她认为香港、新加坡、上海三地作为金融中心最大分别是,资本是否可以自由流动,上海使用的货币人民币本身就已经不能自由流出中国,而香港经过国安法之后,亦开始令有钱人担心资金日后能否自由流出,加上疫情期间,中国的封城表现出不文明的一面,而香港的防疫政策反映出人身并不自由,但新加坡则没有这方面的忧虑。 然而,Eunice亦承认,作为金融中心,新加坡并没有中国这个靠山。过往、现在香港都对中资公司有吸引力,新加坡市场一直主要吸引东南亚企业,如越南、柬埔寨以及马来西亚等,但在中美关系紧张的情况下,不少企业将生产线迁移到越南及柬埔寨等地,亦有利于新加坡的发展,这从新加坡的股市表现可以看到,相对于香港及上海,2021及2022年新加坡股市明显跑赢,分别上升9.84%及4.09%,恒指同期则分别下跌14.08%及15.46%。上海股市在2021年升4.8%,2022年则下跌15.03%。 事实上,除了股市之外,过去两年香港经济增长表现亦不及新加坡,香港在2020年GDP增长率为负6.5%,2021年经济从低位反弹,GDP增长率达到6.3%;数据上看似表现不俗,但新加坡表现更佳,于2020年新加坡GDP增长率仅为负4.1%;2021年大幅反弹,GDP增长率达到7.6%,换言之, 新加坡经济下滑幅度不如香港般深,反弹速度却较香港强劲。 不过从外资角度,路兰认为,新加坡发展尚未是最成熟,整体硬件上仍有改善的空间。然而,新加坡政府来势汹汹,在金融政策及措施上均积极营造有利于外资的环境,所以未来新加坡与香港之间在金融中心地位上的竞争将会更加直接,甚至是“面对面”的,加上新加坡经济及政治民生环境相对稳定,亦将会是它的一大优势。 香港要将排名推前将有难度 香港的低税环境虽然有其优势,不过路兰指出,其他成本,例如租金、员工薪酬等则相对较高,加上香港欠缺创新科技如电子货币的发展,明显已经跑输其他地方,当然,人才流失亦是其中一个重要的课题。 路兰认为,在国际金融中心地位上,新加坡无疑从内到外都有明显进步,香港则是处于停滞不前的状态,甚至正在退步中,要将香港的国际金融中心排名推前,相信有一定难度。 至于上海,他认为大部份外资仍然希能够进入中国市场,上海仍然有其自身的优势,但定位与角色将会与香港及新加坡不同,人才培训、系统建立仍然需要时间才能追到其他成熟市场,加上人民币仍未能自由流通,亦限制了上海在金融方面的发展。 香港优势则如过往一样,金先生指出,“阿爷”要中资公司在香港上市这个情况暂时仍会继续,中国地大脉博,只要“流少少去香港已经够吃”,但离开香港的人才资历却难以修补,未来香港的劳动力将会出现明显的变化,香港文化将会因而逐步改变。 作为香港人,金先生对于这个转变不免感到唏嘘,“之前香港真的可以与西方国家,如欧美等地联系,帮助中国发展,目前中西方在各方面的矛盾令香港这个角色已经难以维持,才要谋求其他出路,这令人十分无奈。” 然而从新加坡人的角度来看,Eunice表示,的确会有越来越多资金来自香港或中国,甚至台湾,作为新加坡人,资本的流入同时可以为新加坡创造更多机会,不过,她预计大部份中资企业仍会以香港为首选,但随着中美关系紧张,越来越多工业流向越南及柬埔寨,相信新加坡将会因而受惠。不过作为一个新加坡普通市民,她担心这一浪的资金涌入潮会推高楼价及通胀,“但有资金流入进行投资总好过没有。”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所有受访者皆为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