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笼罩香港至今将近三年,在无法出外旅行,本地又动辄陷入政府公共卫生封控的环境中,香港这个城市又老了三岁。每两年就会在香港、深圳举办的“港深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UABB),香港展方今年以“集籽种城”(Seeds of Resilience)为主题,策展团队集合香港本地超过50个参展硕目,从城乡共生、多元化共居、低碳生活及由下而上的社会设计,展示香港经历疫情后仍能像种子顽强,抵抗困难,落地生根。 香港展场分别位于中环街市、北角东渡轮码头及中环天星码头;深圳展场则位于原金威啤酒厂的罗湖“粤海城・金啤坊”,紧接香港展期后于11月举办。 翻开场刊,策展团队在展览起首语说:“过去数年,一浪接一浪的危机改变了香港人的生活。” 培养在这个城市生活的韧力 美国注册建筑师、其中一位策展人梅馥曼(Fei)说,建筑师是一种关心城市未来的职业。 “建筑设计离不开生活,如果我们能培养出韧力在这个城市生活,或许面对疫情及种种危机时,我们会有更高的抗压性。例如城乡共生及低碳生活关注本地农业,如果城市有自给自足的韧力,会否就不怕因封关而抢购入口食物?这次‘集籽种城’是一场showcase,也是缘于疫情期间大家都不容易接触到彼此,透过本地大小团体的展品,让公众知道其实仍有很多人在香港努力不懈,互相鼓励,有动力去追寻希望。” 她补充,当公众这两年来每天接触的新闻,除了疫情,便是封关、取消或恢復餐厅堂食等消息,集结种子、勾勒香港城市未来的方向变得更加逼切。“我是从公屋长大的那一代,以前那个年代容许我有很大的社会阶级流动,现在很困难,所以我希望当时社会给予我的资源,下一代人也同样享受到。” “集籽种城”的六人策展团队先后毕业于香港大学建筑系,份属学兄弟姊妹,他们的发展足迹,多少侧面透视出香港近年种种发展与保育议题。 策展人之一何尚衡(Alfred)长期考究商场、唐楼历史及建筑特色,发起或参与不少由下而上的民间规划倡议。黄洪铨(Nicky)正职以外营运Facebook专页“香港探古”,去年在专页发表一系列深水埗主教山配水库的发现与研究,引起公众广泛关注,其彷古罗马式蓄水池最后被古谘会评为一级历史建筑,逃过清拆命运。徐卓华(Clara)专注保育工作,曾参与中环阁麟街战前“背靠背”唐楼遗迹保育及活化空置乡村学校,也为活化工厦改装为过渡性房屋提供建议。 双年展也不乏回顾与重探香港建筑历史的展品:“战后建筑研究档案”的成员以模拟实景形式重现香港大学建筑系创系主任Raymond Gordon Brown的首个作品、现正重建的“大学道二号”,拾遗昔日将现代主义建筑由西方移植到香港的尝试。“邻里关系研究所”将湾仔不同后巷空间转化为360度AR影像,让公众体验日渐式微的后巷小店空间。也不一定要有官方评级才可称为历史建筑,跨国文物保育工作室“Purcell”以西营盘社区为试点,设计互动装置,让公众了解老区大大小小的潜在文化资产,诸如历史建筑、园景、以及对社区别具意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一直以来,随着社交媒体兴起,建筑界有不少人贡献专业知识,参与民间规划;而疫情下,香港城市建筑的商业元素彷彿暂时退居二线,很多实在的民生面向像退潮后露出水面。”梅馥曼希望,“集籽种城”能够让公众见到一个多元的香港城市未来,每个人都有份参与社会设计,照顾到不同人的需要,包括儿童。 由下而上的社会设计、城乡共生的关系 她特别提到参展作品之一“#咁理想条街点样”(#Streetopia),邀请公众思考及随意分享对街道规划的想法。透过公众参与,体现出其中一个主题“由下而上的社会设计”,让街道设计回归到以人为本,让公众感受怎样表达他们心目中理想的街道。 “过去我在美国、澳洲、日本等地参与建筑项目,外国与香港最大分别是,当地会有一个neigbourhood council架构,我们要在社区兴建新建筑,居民有权发表意见,了解项目有没有违背他们的社区原则,甚至有权否决。所以建筑师不可以独断,需要了解居民的想法,好好沟通,虽然过程漫长,但建筑师会知道社区需要甚麽,如何让项目有机地落到社区。虽然社会不会停,社区有不少地方必须更新,但是过程中我们要学会尊重不同社区的文化与元素,所以由下而上的社会设计,是一种善意的沟通,让大家的声音得以被听见。” 何尚衡认为,香港未来的韧力体现在由下而上的社会参与有多少。与“由下而上参与”相对的是“由上而下规管”,但是民间有不同力量与志趣导向到城市不同范畴,从集体参与出发,自由灵活修补城市不同的漏洞。愈多干预,反令城市愈难练就韧力。 也不单是展望未来,回望香港过去,疫情同样令香港人见识更多香港城乡之间的丰富肌理。在北角东渡轮码头展场,展示了一系列近年各团体推动“乡郊復育”的计划成果,地点包括沙头角梅子林村、荔枝窝及大屿山南部的村落。 “其实乡郊是一个很有趣的议题,疫情关系,大家多了时间留在香港,经常到郊外远足,多了机会接触郊外,推动了他们关注乡郊復育、城乡共生等议题。”徐卓华说,当中那些介绍村落的模型或饮食文化的装置,都意外地吸引公众驻足。 “要发展就不能保育”是十多年来香港民间的大辩论。由2008年政府清拆皇后码头,引发“八十后青年”的保育抗争起,社会不时有保育旧建筑的呼声,同时也有人认为不能一味保留旧物,社会要向前发展,各界须配合。乡郊方面,过去数届政府研究房屋问题,其中一项加快土地供应的对策,是在郊野公园边缘建屋,同样引起环保团体反对。 “我不希望大众一听到,便马上跳到保育与发展必然对立的结论。乡郊或郊野公园的角色其实也不一定仅仅被视为城市人的‘后花园’,她有些无法被‘后花园’这想像所简化的特质。深圳河北部与南部在上世纪中叶都有着丰富而多变的动植物生态,但深圳河以北现在已经多数发展为都市。今天大家会开始意识到全球可能出现粮食危机,那麽保育自然资源,会否是多年城市化之后一个可持续的重要动力?”何尚衡问。 疫情下围封的游乐场:从儿童的眼光观看城市建筑 未来城市除了要考虑可持续发展外,当下的疫情其实也改变了城市不同角落的生态。无法外游的成年人尚且可以去郊外远足,小孩子却无法去学校上实体课,连公园的游乐场也都被围封起来。 “智乐儿童游乐协会”(下称“智乐”)游乐环境总监袁汉昌说,疫情正正是一个机会,让成年人意识小朋友日常是怎样游玩、玩什麽。“如果没有这个状态,可能大家平常未必会思考,小朋友怎样玩乐,因为所有游乐场都被一刀切围封起来,大家就要去面对儿童游乐的需要。外国一些地方在疫情相对缓和的时候,其实会按可控的程度重开游乐场。” 由慈善家马登夫人(Mrs Anne Marden)成立于1987年的“智乐”,致力推动本地儿童游乐设施发展,并提倡儿童参与游乐设施设计、表达体验的重要性。香港早于1994年成为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的缔约方,而康文署辖下游乐场大部份由建筑署负责设计兴建,直到2012年“智乐”提倡本地共融游乐场构思,政府花了七年时间,才在屯门公园开设了首个共融游乐场。政府在2019年的《施政报告》里,随即计划改造全港170个公共游乐场。 “当初策展团队联络我们时,也提到为何香港的游乐场经常设计那麽沉闷。每一个设计师、建筑师以前也是小孩子,甚至游乐场的起源,其实就在街道上的沙地、草地,是社区的有机部份。所以今次我们构思这份展品,除了在中环街市的楼梯设计出一座滑梯及波波池,让小朋友参与玩乐外,也希望与成年人互动。透过德国教育家Froebel创造的学前教育材料Froebel Gifts(恩物),希望唤醒看展的成年人,尤其是建筑设计界的朋友的Inner Child。” 未来城市的建筑,原来取决于一代人的童年时期。袁汉昌指,这些由点、线、面、立体等组成的Froebel Gifts,其实与世界建筑思潮关系密切:除了影响德国包浩斯(Bauhaus)建筑运动外,美国建筑大师Frank Lloyd Wright也曾自述,其建筑灵感正正源自童年玩物。 “从小孩子的角度去看身边的城市建筑,其实他们只会考虑一件事:哪裡有游戏发生的可能,哪裡就是游乐场。这与很多成年人、设计师的想法不同,我们会以为游乐场只在公园内,还要是公园铺上胶粒地面的那片范围内。但是小孩子也有权利去参与构思,尤其在疫情下,儿童户外游乐机会大大受到影响的时候。所以成年人的Inner Child也同样重要,这让我们更能够切身处地了解儿童在社会设计中的位置。” “怀疑人生就去坐天星小轮”:另一种观察城市的方法 除了展览,双年展也邀请了本地YouTube频道“怀疑人生就去__ ”,策展了一场“天星小轮维港游”。有别于天星小轮传统为游客而设的维港游,频道成员黄宇轩、林兆荣等人重新设计航线:小轮由中环天星码头出发,却往西边走,经过货柜码头,驶入葵青区的蓝巴勒海峡,绕过青衣岛一周,然后回程。船上的人除了欣赏夕阳,也可以参与“真人图书馆”式的分享会,主题遍及旅游、城市建筑、保育等。 这个名为“天星沙龙”的活动,早前也被“怀疑人生就去_ ”上传到YouTube上去,命名为“怀疑人生就去坐天星小轮”。然而,为甚麽会怀疑人生,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人生”起来? “频道本身是由城市研究学者黄宇轩与摄影师曾梓洋在2020年创立,当时没有抱住甚麽目标,只是想在疫情期间,拍下不同嘉宾在香港不同社区散步的风景。今年年初频道重组,我加入团队,慢慢组成一个17人团队,至于问我们在干甚麽,还真的难以一言蔽之,但至少我们在表现散步这件事。”艺术家林兆荣说。 从船上开始一场重新观看香港城市地景的散步,对林兆荣来说也非常新鲜。他自言相当熟悉香港地理,各区公共交通路线倒背如流,惟独从来未试过从海的角度看香港地理。航线上,小轮途经多个对一般人来说相当陌生的地区,穿越昂船州大桥和货柜码头,一直往西穿越青衣南桥、北桥、汀九桥与青马大桥。他说,这有如带领众人走一次香港新界西部的发展轨迹,牵涉到香港回归前港英政府提出的“玫瑰园计划”,小轮经过的多个基建都是玫瑰园计划的成果。 “疫情裡我对香港地理多了一份新的感悟,之前有一份工作要经常出外,有时出海考察地理,同事问我方位,才发现平常我对香港的认识都建基于香港作为陆地城市,一来到海上我就变成路痴。这次小轮经过那些我们平常在上面走过的大桥,从桥下看是另一种感觉,有次我在船上分享时,发现头顶上好像有流星划过,抬头看才知道,原来是铁路列车掠过青马大桥下层的流光。” “如果你问我,那一程船有甚麽意义,可能还是很老土的一句话:香港真的很美。”林兆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