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中国电子游戏产业热度最高的话题，当属《黑神话：悟空》。该游戏自2024年8月20日上架以来，销量已经突破了1000万份。根据数据分析平台Gamelytic资料，《黑神话：悟空》为其发行公司“游戏科学”，进账了5.8亿美元，其中中国玩家占比超过80%。 游戏直播行业全球火热，然而在此游戏发布前，一些游戏内容创作者和主播表示，收到了发行商提供的“禁言指导清单”，敦促他们不要讨论敏感话题：其中包括“女权主义宣传、性别物化等负面舆论，政治和新冠肺炎和中国游戏产业政策等敏感话题”。而在这则指导清单背后，折射了这个中国第一3A游戏大作充满争议的创作路程。自2017年传出立案新闻起，便伴随着多个争议话题，包括男女关系对立、战狼式的站队绑架……。 争议一：性别对立的营销策略 性别对立的争论自2018年黑神话悟空放出新闻时就已出现。最早起源于主创团队发布的一系列性暗示极其浓烈的招聘广告，内容让人不适。 总监冯骥和美术杨奇也曾在个人微博上发布过引起争议的言论。在2023年测试前发布了声称自己的游戏产品“不需要女玩家反向带动”，声称姑娘梦到的是“名牌包包”，而他们的作品是做给一群“他们压抑、他们愤怒、他们苦”的爷们。杨奇也高调出言嘲讽“果然得罪了200多女粉丝”。而游戏科学本身的LOGO，也带有强烈的男性崇拜意味。 游戏尚未推出，性别对立的争论已经出现，许多女玩家主张抵制黑神话。游戏主创并未就此道歉，反而就着这股争议，和采取了“黑红”的营销手段，更推出了更有性别标签向的“男性购买力”这一噱头。 瑞幸咖啡《黑神话：悟空》的联名咖啡“黑神话腾云美式”和周边上线发售后，旋即售罄。瑞幸CGO（首席增长官）杨飞也在其朋友圈发文表示，“（黑神话悟空）全国周边秒售罄，差点系统崩溃。男性购买力今早颠覆团队认知了。” 至此，黑神话悟空造成的男女对立在网上推向了高峰。女玩家们甚至开始自发性的发起《最终幻想16》、《艾尔登法环》等单机的转发抽奖，其转抽条件是：不玩黑神话。 而各个影星等声称自己玩黑神话的微博大V，也迎来了评论区的风潮，被迫删除相关微博。玩家M先生是黑悟空的支持者，他认为这种对立式营销“非主创者本意”，而女网友们反应过大，带来的是一场“网络猎巫”。 “黑红营销最终要看是否获利。”M先生如是说，“性别冲突现在带来了很大的负面影响，很多女生也不敢去明目张胆说自己玩这个游戏了。我希望大家能关注这个游戏本身，因为我觉得这个游戏是一款好游戏，而不是天天想着从道德高地出发，占领正确的政治方向去进行。”他也认为主创部分言论“过于油腻”但不至于触及到他的底线。“这些言论虽然下流但瑕不掩瑜，总不能为了这些小事，就去抵制第一款国产3A大作吧。” “很正常，因为他是一个男人，男人在这场狂欢中是既得利益者，当然不会抵制。” L小姐是抵制黑神话抽奖的发起人之一，她认为主创本身的不回应就是一种辱女的态度，对于一些男性粉丝的过分敏感论，L小姐这样说。 “敏感不敏感是受害者说的算，而不是加害者，如果你不是女性，那么你没有资格替女性原谅。”她认为这是一种“极其恶心的营销方式，主创团队和游戏公司的装死和不作为，故意引起男性和女性对立来炒作话题。我们有权利为自己发声，而男性玩家所说的，主创个人立场不要上升到游戏，就是一种包庇行为。针不扎到肉不知道痛，不影响到销量和作品，主创是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之处。” 女性玩家在黑悟空这场狂欢上，似乎成为了中间夹心饼，两边不讨好，被立场迥异的双方孤立。 凡凡是一名女性游戏爱好者，她本身也是类魂游戏的爱好者，原本对黑神话悟空充满期待，但网上的舆论也让她感到不安。“我现在甚至Steam玩黑神话都要关掉在线功能，”凡凡有点无奈，“就是怕被别人说，认为是女性的出卖者。但我本身真的很喜欢玩游戏，尤其《西游记》背景还让我有一些童年滤镜，肯定会买的。但是现在有种偷偷摸摸打游戏的感觉。” 对于主创言论不应上升到游戏这一说法，凡凡的态度是：“主创的言论以及现在流出来的辱女事件，我身为女性肯定很不舒服。但这是第一款国产3A大作，我实在没办法不支持。所以也只能偷偷玩，如果这游戏不是以西游记作为背景，不是第一款国产3A，我肯定不会买的。” 争议二：游戏界的新战狼？——首个国产3A带来的爱国狂欢 如同大多数黑神话悟空的支持者，凡凡和M君都不约而同的提到了：“第一款国产3A游戏大作”这个标签。仿佛全村第一个大学生，《黑神话：悟空》让许多人有了一种光宗耀祖的集体荣耀感。这款游戏也确实在刚发售就迎来了好评如潮，8月16日正式迎来全球媒体评测，游戏评分机构IGN海外给出了8分的评价，而IGN中国则给出了满分10分。IGN海外的评测者认为游戏在战斗系统、画面和文化深度上确实表现出色，但是内在还有一些技术缺陷以及翻译不足。 作为一个游戏公司的第一款3A，这个评分无疑是高的，但在媒体评测出来后，还是引发了中国网民的反弹，认为海外没有给足10分的原因是文化差异和排外抵制。 卡先生在8月21日首次尝试了黑神话第一章，随后便认为IGN海外在刻意压低此游戏的分数。“说看不明白，翻译不清楚的，那是他们对中国文化了解不多。对我这种从小看西游记长大的人来说，这游戏做的可太地道精致了。我们玩艾尔登法环，玩战神的时候也不了解文化啊，很多时候也迷糊，这是他们自己底蕴的不足，不能因为自己没文化就给游戏打低分啊。我认为这是一种西方人的傲慢，不肯放下身段去搜索关于游戏的背景，反而因此来压分。” 他认为分数低另外一个可能性也是因为主创“游戏科学”的不妥协得罪了人，“据说游戏科学当时不肯交西方政治正确组织sweet baby Inc.交700万的指导费用，也不肯听从那边的建议，服从所谓的政治正确，把女性角色做丑。那不肯交保护费，得罪了人，被抵制了。”——实际上，这一信息并没有被证实，但是已经在中文游戏圈传开。 Rebekah Valentine是IGN游戏界中女性权益的得奖编辑，她在2023年11月发表的文章中，指出“游戏科学”开发者在社群上的用词粗俗，是性别歧视的不当言论。但一直没有得到回应。在IGN海外评分出来后，Rebekah被黑神话的粉丝在网路上狙击，关闭了X账户。IGN自由撰稿人Khee Hoon Chan在8月22日发X公开抵制黑神话。甚至声称如果非玩不可，那就去玩翻版。 而中国的游戏测评机构，游民星空等，则给出了一律10分的好评。在游戏开售当日，除了创出佳绩的销售外，Steam的评论区也引发了海啸式的好评。然而其中大部分都为中文。 但很多评论内容并无提及游戏本身，更是一种情怀的宣泄，称黑神话是给“中国玩家的情书”，要“给老外一点中国式文化的输出震撼”等。于是在当日网上出现了两种情况，不敢说要玩黑神话悟空的，因为怕被女权们冲击。不敢说黑神话不好的，因为怕被扣上不爱国的帽子。 而许多不玩类魂游戏，甚至不玩游戏的人，也因为国产第一个3A大作的名号而购入黑神话。难怪有网友笑称，夸《封神》电影，用华为手机，支持黑神话，成为新战狼。 腾讯有一个名为《巅峰问答》的节目采访吴京。当时记者问道：“怎么看待《战狼2》跻身全球电影票房百强，但99%的票房都来自中国大陆这一现象？”耿直的吴京直接回答道：“所以呢？不是钱吗？” 争议三：这游戏到底好不好玩？ 那么回到游戏本身，黑神话到底好不好玩呢？有趣的是，从8月20日开售到如今，黑神话的评价开始从高处慢慢走低，出现了褒贬不一的情况。即便是好评，里面的描述也不再是一面倒的优秀。 玩到结局的玩家反馈，游戏虎头蛇尾，头两章堪称惊艳，后面有注水猪肉的嫌疑。在本文前半部分，玩完第一章的卡先生给予这游戏很高的评价，但在他玩了60个小时通关后，依然表示对游戏“有些失望”。 “地图指引严重不足，非常乱，跑图让人很心累。前两章很精彩，但是后面割裂的很厉害。仿佛不是同一个团队做的一样，乱七八糟的。尤其到了最后一张图，大块的场地没有用，不知是时间不够了还是钱不够了，反正有种烂尾的感觉。剧情也变得潦草，而且编剧感觉夹带了很多私货，不是真正的致敬西游记。倒成了二三流的网络小说。” 但他依然补了一句：“瑕不掩瑜吧，毕竟是中国第一款3A，怎么都会给好评支持的。” 而在25、26日，随着越来越多玩家通关，差评也开始逐步增多。主要内容集中在地图引导少，让人迷惑的空气墙，以及后半段的粗糙制作和剧情。其中剧情部分是最多差评的部分，很多人给头两章打出9.5的高分，给后续剧情只有2分甚至0分的低分。归根结底在于，认为主创有“挂羊头卖狗肉”的嫌疑。 卡先生这样说：“我现在觉得游戏团队的营销，有点既要又要的贪婪。主创们在央视的访问中，不断的提及尊重西游记原著，里面各种场景和台词、小怪、配音也在致敬86版电视剧西游记。头两章把你骗进坑，到了后面开始塞自己的私货。又把中二病网文始祖《悟空传》那一套塞进去，给孙悟空整出什么杀妻证道，三杀白骨精变成斩情根。” 作为一个西游记的情怀党，他很不满意这种改编：“你如果一开始就说自己是以《悟空传》内核作为基础去改变的，没人会说你什么。但是你又要吃原著粉丝的人群基数，去吸纳中国历史人文的情怀。又要夹带《悟空传》里孙悟空的人设，非要满足自己那点情结。那就有点吃相太难看了。” “猪八戒谈恋爱也就算了，他本身就是个好色的。但是孙悟空在西游记原著中，根本没有一点感情戏份，为什么非要给他加感情戏？况且论《西游记》中最让人痛恨的怪，白骨精至少能拿个前三。你找这么个妖怪来跟孙悟空谈恋爱，根本就是在侮辱孙悟空。” 而过分阴谋论的剧情也引致了不满，影神图（游戏中角色故事说明书）中，为了取经烧杀掳掠无所不用其极的孙悟空，也让人觉得崩坏了原著人设，极其不适。 主创的志向与挣扎 卫先生在上海从事游戏业运营，他认为，黑悟空最终出品了的剧情走向和营销方向的撕裂，想要讨好受众面广阔的西游记原著粉丝，又想夹带自己私货的原因。可能来源于主创团队本身放不下的情意结，而这个情意结就是《黑神话：悟空》的前身《斗战神》。《斗战神》出品在大约2013年，剧情蓝本基于今何在的《悟空传》再创，当时在国内网游市场热度极高。前三章内容丰富，涵盖了吃人肉的神仙、道貌岸然的神佛，古道热肠的妖怪等，也广受好评。但随后不久，腾讯运营维持了一贯的国产网游运营操作，加入了大量繁复枯燥的日常和强制社交，并且强制要求氪金量，导致玩家口碑急速下滑。引以为傲的剧情，也止步于白骨夫人篇章，以至于当年的老玩家流传出一句话：“白骨之后，再无西游。” 之后，冯骥带着团队离开腾讯自立门户，2020年放出了悟空传的首个宣传片，其中结尾写着：“白骨之后，重走西游”。 “冯骥本身还是原本斗战神的情结在，他所想的所写的，其实还是今何在《悟空传》那一套。”卫先生如是说，“但是他想做3A游戏，成本太高了，原本斗战神的老粉丝也好，今何在的粉丝也好，不足以撑起回本以及吸引投资商的投资的人数。所以他肯定得走爱国情结营销这一步。《西游记》这个IP已经被人做了很多延伸，但每一种延伸都肯定只是小众，最大众的受众，还得是经典原著和86年杨洁导演的《西游记》电视剧，所以他不得不向市场妥协。你看他后面采访，后续全都不提悟空传，只说西游记就知道了。他想要投资，想要下一个游戏，就必须得做出这种妥协，这就是中国游戏产业的现状。” 为了游戏销量做出的妥协，或许并不只是是否要吸纳原著粉。随着《黑悟空》的大卖，主创团队被人爆出打着战狼式营销的同时，实质有着“辱华”的本质，对国内极其不满。主美杨奇在2013年时对着天安门竖中指，以及对国内的疫情嘲讽的微博也都被网友找了出来。这些微博如今都已经被隐藏或者删除。 这些放在其他人身上可能会被封杀的言论，如今在《黑神话》的热度下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有央视访问做背书，支持者们认为央视会帮他们进行“成分审查”。《黑神话》也给与了他们足够的民族荣耀自豪感，因此这些言论，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况且游戏归游戏，个人归个人，我们不要把个人行为上升到游戏上。”M君如是说，“我觉得不涉及底线原则的个人问题，都不要去跟作品放在一起。” 但当记者问及前几年因为类似政治问题被下架封杀的台湾独立游戏公司制作的《还愿》，M君又有不同看法，“他在游戏里放了辱华的东西，这就是作品问题，算是涉及到底线，所以支持封杀。”凡凡这样认为，“主创团队虽然可能有各种问题，游戏也有各种问题，但是毕竟是第一款国内3A大作，怎么说都得支持。就当是为了更好的国产游戏环境。” 第一款国产3A大作和改善国产游戏环境，似乎成为了《黑神话：悟空》的免死金牌，能够让支持者们原谅一切。 “对冯骥这个人，我还是挺佩服的。”卫先生说，“因为在此之前，真的没有人肯做一款大成本的国产游戏。市场不允许，我们粗浅算算，就算现在卖到了1000万份，收入达到35亿。在3A游戏来说，已经是刷新销量记录了是不是。但这个数字，在国内市场上，也不过就是热门手游一款皮肤的量。一个皮肤投入经济成本和时间成本，能和3A大作比吗？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没人肯做单机游戏的原因。” “所以我能理解他和他的团队，不择一切手段去营销。因为如果这作卖不好，市场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这也是许多国人支持《黑神话：悟空》的原因，希望能够通过销量，来打破如今中国游戏手游垄断的局面，能够玩上更多精心制作的游戏。 对于这种想法，游戏业内人士也有不同看法。 卫先生认为即便是出现了《黑神话：悟空》这种现象级的游戏，投资人也只会继续投资冯骥的一个团队，对于其他团队未必会保持乐观。因此对于其他的初创团队，并非是好事。 而另外一位业内人士古先生，则持乐观态度。“就近日观察，《黑神话》让很多不玩游戏的玩家开始接触游戏了，这个就是一个很好的讯号。这部分玩家会因此直接入坑单机。但《黑神话》到底还是魂类游戏，上手难度太大，对新手很不友好。这个时候如果有一款适合新手入门的制作精良的国产单机，那也是有市场的，这些也是投资人会考虑的部分。” 《黑神话》到底能否打破国内行业游戏僵局，走出一条新路，尚未可知。但销量和热度确实已经成为现象级，作为游戏本身好玩与否见仁见智，但营销方式无疑是可以写入教科书的“中国特色的”成功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