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电视剧《奋斗》中的佟大为是中国男人的时尚标杆。在2010年前后，中国的大街小巷皆有穿着“海澜之家”polo衫、深蓝色拉链夹克，把上衣塞进西裤里，再系着一条镶着硕大LOGO的皮带的男士们。这一官搭美其名曰“商务休闲”；若再加上一个公文包或者保温杯，立马升级为国男们的 “中老年标配”。尽管中国的 “佟大为”和他们的“死亡立领”在随后的几年里，一直被新晋的潮童一代笑为“土味”时尚，没想到的是，在2022年的今天，他们等到了咸鱼翻身、卷土重来的一刻。这一次，还有一个更为标致的名称——“厅局风”。 被“厅局风”刮晕眼的旁观者们，很快就敏锐地品出了味道。自媒体号推出文章《想当体制内男友，先学会“厅局风”穿搭》，总结了这一风潮的几点精髓。 对于那些想效仿“厅局风”的年轻男孩们，作者建议在掌握“老三样”（夹克、衬衫、西裤）以及搭配原则（黑白两色）的基础上，更要注重配饰的运用。合理地搭配文件袋，谨慎地选择polo衫的花色和鞋子的材质，完善细节能让你的“厅局风”发生质的飞跃：从乡镇科员级别上升为省直红人，或者事业编。文章总结道：“不同于其他彰显自我的潮流风格，厅局风的核心在于尺度和火候，于暗中展示出20岁的人有30岁的能力，40岁的资源。” 一言以蔽之，就是让二三十岁年轻人穿上四五十岁中老年机关干部的常用装，在错置的搭配中凸显出你少年老成、“绝非池中物”的样子。让“厅里厅气”这个词首度流行起来的抖音博主 @思以智胜 就是这么做的。在他晒出的照片里，不但穿上了黑色夹克，还佩戴了党员徽章。口罩下的脸应该是个年轻人，但整个人却散发着一股老干部气息。然后他火了；抖音热评：“厅里厅气”，“太帅气啦！”， “全网都在抢的男人”。 所有的时尚潮流，背后皆是炫耀。“局里局气”、“厅里厅气” 的打扮暗示/明示出的是一份“铁饭碗”，一份来自“体制内”卓然的安全感——“稳定，成熟和告别内卷”。这一审美异化能够被世俗接受和吹捧，是因为在经济形势持续低迷的当下，年轻人被迫与疫情和生活做出了妥协。 所有嘲笑过或仍在嘲笑“老干部”风潮的都市男女都应该深度拷问下自己，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焦虑和不安，以至于女性视角和男性自觉会把“体制内男友/老公”捧为 “全网都在抢的男人”和“丈母娘最疼爱的女婿”。 “体制内男友”，一个发源于粉丝文化的梗 你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那个曾经是“小奶狗”的流量小生穿起了“老干部”装。最先让“体制内男友”冲出的是刘昊然和他的粉丝。 去年十二月，刘昊然出席中国文联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身穿黑色大衣、戴着细框眼镜、别着代表证的他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外拍了一张照片，迅速冲上了“头条”。刘昊然的粉丝纷纷把照片发给家长，骗称“这是我的体制内男友”，然后分享父母对此的反应。精彩文案不能尽录，包括“自带高干文男主的韵味”、“长得帅，演技好，又有上进心”、“去年就考入煤矿文工团的事业编制”，是万千女生的“体制内男友”， “过年带回家七大姑八大姨都满意的女婿候选人”。 紧跟刘昊然脚步的是陈晓。随着《梦华录》的播映，沉寂了一段时间的陈晓再度回到公众视线。这一次他打出了“根正苗红”、“体制内”和“央视脸”的人设。公关团队不吝分享陈晓的履历：出身于公务员家庭，爷爷以前是中医学校校长，父亲是安徽卫生厅的领导，母亲和姑姑都是大学老师。就连他本人上了两次新闻联播的画面，也都被贴了出来。陈晓的官方微博也配合晒出了他身着灰黑西装或夹克衫的照片。仿佛嫌“体制内”这四个字还不够明显，公关稿进一步唱道：“当年陈晓爸爸问陈妍希（陈晓的妻子是台湾演员陈妍希）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支不支持祖国统一。” 曾经沉迷于“霸道总裁”、“小奶狗”的粉丝们很快为体制内偶像倾倒，为 “在新闻联播上看见我老公了”和“我偶像是有编制的人”而欢欣鼓舞。“明星的厅局风”穿搭成为了收割粉丝和路人的新流量密码。据不专业统计，投诚于“体制内男友”市场的一线男演员包括肖战、白敬亭、王一博。近两年的新生代流量小生张新成也热衷“体制内”打扮。一张他身穿蓝色条纹Polo衫，再加上黑色公文包以及黑框眼镜的照片，乍眼看去让人误以为是《我爱我家》里的贾志国。 还要什么“鱼塘”、“穿越”和“大女主”呢？体制内题材的影视剧要占领屏幕“主旋律”。曾经是《琅琊榜》里的梅长苏，如今是《县委大院》的梅晓歌。同样姓梅，但这一次胡歌“转世”成为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县长。过着996的凡尘男女会不会热衷在手机和电视里看到“老干部谈情”呢？像去年刚热播的电视剧《你是我的荣耀》，杨洋饰演又帅又高学历还为航天事业做贡献的于途，迪丽热巴饰演一部戏就能赚上千万的女明星乔晶晶。国家栋梁配上顶流女明星，“体制内”vs娱乐圈，这CP梦幻得有点功利，感人到让我想看更多穿着制服别着党徽的公务员们在一本正经的工作中找出时间谈一个百转千回的恋爱。 七十年后，求国家再安排“体制内男孩” “谁不想找个体制内的精英男友呢？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呀！”“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拿着五险一金、工作努力、圈子干净、举止优雅，中控台摆着国旗，后备箱放着单位发的米面油的男生有多香。” 抖音、小红书和微博，中国男士们发着自拍配上 #体制内工作日常；而在知乎和爱问，中国女性们谨慎地询问“性别女，1996年，颜值7.5分左右，身高1.64cm，体重47kg，想找个体制内的男友难吗？” 上一次“体制内”在国人婚恋市场投射出巨大吸引力是在五六十年代。在政治席卷一切的年代，男女青年择偶的关注点只有政治面貌与家庭出身。在《最可爱的人》的熏陶下，军人就是当年最受欢迎的“体制内男孩”。绿色是最时尚的颜色，所有男孩子都想穿上军服。而女孩子都愿意嫁给军人，尤其是获得荣誉的军人。除了军人外，党员以及劳动模范也是相当受欢迎的女性择偶对象。上海社会科学院曾做过调查报告指出1948年到1966年，择偶条件中最关键的是本人成份、政治面貌以及家庭出身。 然而，嫁给军人是非常辛苦的。夫妻聚少离多，两个家庭的父母和孩子需要妻子一人照顾。且由于中国法律军婚条例的保护，军人配偶想离婚几乎是不可能的选项。但从现实层面上来说，在政治动荡的五六十年代，嫁给军人和党员是相当保险的选择，能在飘乎不定的政治风云中提供较为可靠的政治背景，以保证家庭不出现大动荡。这种政治至上的择偶观随着改革开放和政治松绑而被逐渐淡化。人们不再注重出身、特定的职业或政治面貌，反而在两性关系及婚姻中寻求其他可获得稳定和安全感的要素，例如职业、经济实力、亦或是彼此的信赖和情感基础。 女性在婚恋中追求安全感无可厚非。特别是对于即崇尚白头偕老又倚赖家庭本位的中国式婚姻来说，选择伴侣历来不是轻松和纯属个人的自我选择，而被视为是一整个家族的选择。让人不解的是，如果稳定的两性关系和婚姻是建基于可以套用特定职业、政治面貌等要素的婚恋公式，以追求利益互补为最终目的，那么对于仍然相信爱情的人来说，追求爱情——这该死的爱情——还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爱情和婚姻的目的被简化为生活层面的稳定，对于原本已在中国婚恋市场长期受压的女性来说，越来越固化的婚恋公式正让她们的选择权越收越窄。本着审慎的治学态度，我想知道的是，车子后备箱需要放多少箱特仑苏牛奶，才能等同于“1996年、1.64cm、47kg、7.5分” ？什么时候中国女性可以不再用数字标签自己，而中国男性可以不用“米面油”收割婚恋，人们就能发现择偶不仅是物质需求，更关乎情感交流和个人吸引力。 审美尽头是体制，体制尽头是公务员 某种程度来说，“厅局风”和“体制内男孩”之所以能够走红，完全是社会对外部刺激的反应。 明星、娱乐圈和影视行业热衷“体制内”，与当前的整体行业背景分不开。“主旋律”影视的需求增强，其他题材又进一步收窄，在可能性受限的前提下，“体制内”更容易博取官方和受众的好感，是最为安全的选择，当然也是无奈的选择。这一份无奈放在普通人身上，则表现在审美穿搭、事业选择和婚恋择偶上。而女性对婚恋对象要求的变化，正是社会现状变迁对女性的投射。 2017年，国内媒体曾报导指，公务员在婚恋市场上的吸引力正在下降。特别是在高房价的大城市，不少公务员群体因为收入相对较低而在婚恋中逐渐失去优势，特别是男性公务员。百合网调查显示，有6.7%的女性最不希望对方从事的职业是公务员。 谁曾想，自2019年起，疫情反复、经济下行、金融暴雷，多个行业被锤，裁员潮、失业潮滚滚而来。在大城市，中产阶层返贫的现象开始出现，更别提本已捉襟见肘的基层家庭了。曾经的总裁高管们被裁了，程序员成为了失业的代名词，而体制内则变成了社会焦虑下最后的避风港。 和往年一样，2022年被称为“最难就业年”。今年的高校毕业生规模首次突破千万，达到1076万。有调查指超过半数应届毕业生报考公务员；大部分人看中的是“体制内”的稳定。虽然“考公”热潮年年递增，但今年的气氛带着一丝肃杀。据统计，今年国内公务员竞争最激烈的岗位报录比达到了20602:1，报考人数高达204.73万，在五年前，这一数字仅为148.63万。与此同时，中国国家统计局5月公布的数据显示，16至24岁人口的失业率为18.2%，4月份全国总体失业率为6.1%，是2020年3月以来最高水平。 当安全感稀缺时，人们就会趋向于保守，以至于老气横秋的“厅局风”不再是一场毫无美感的时尚灾难，“体制内”不再是一份无聊的闲差。疫情反复和经济下行令生活成本和婚恋成本再提高，我们理解那些想打扮成“老干部”的样子、进入“体制内”、获得“体制内”婚恋，而寻求稳定和安全感的人。毕竟你不需要在唐山，或是丰县，就能感受到大环境对普通人生活造成的负面影响。 但恐怕“体制内”也不过是个暂时的避风港。 多地公务员降薪的传言在网络流传，部分城市公务员降薪达四成。而在上海，经历两个月的“动态清零”后，解封后的上海市民奔向了民政局，多个区的离婚登记已经排到7月之后。关在一起两个月，让这些伴侣彻底对彼此绝望了。猜想这里面，也不全都是“体制外”夫妻吧。 于公于私，我们都在错误的地方寻找不存在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