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的时候看过葛优主演的电影《大腕》,只记住了一个荒诞的喜剧葬礼,听起来与我熟悉的“喜丧”雷同,又不尽相同。曾经在农村老家,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去世了,会被办一场盛大的“喜丧”;而如今,似乎每个人都有了这样的待遇,“喜丧”才是丧事的标配,即便逝者是英年早逝。 我不再对乡村葬礼上抛洒的硬币感兴趣,即使硬币从开始的一分钱升级到五分钱,最后又升级成“一毛”。我开始回忆这个熟悉或者不熟悉的老人,看葬礼上的人,猜他们与逝者的关系;我开始看这些夸张的表演,听这些吵得头疼的鼓乐,再打听打听这些小辈不懂的“民俗”;最重要的,还要听听同村人絮叨絮叨随了多少钱的“礼”。我疑惑了很久,为什么葬礼可以是“欢喜”的,最后我理解了:葬礼从来不是给逝者的,就像荒诞也从不是人死后才会发生。 喜丧,千丝万缕,繁文缛节;唯独和逝者,没多大关系。 01 送葬的队伍中,开路的锣鼓号队一路撒着泼,滚倒疯长的野草,金色的棺材裹挟着抬棺的人一路滑行; 队伍中段,送葬的亲属却出奇地安静,可能是被花圈挡住了视线,只是低头默默行走。喧闹的鼓乐声都放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略显空灵,有后知后觉的野鸟从玉米地里逃窜而出; 只有队伍两侧,跟着捡拾零钱的少年们,提醒着所有人,这是一支来自人间的队伍,还要回到人间去的。 02 清晨,喧嚣打破村里一夜的宁静。 对全村人来说,葬礼都是一场大戏,即使他们已经看过无数次,依然值得为它起床。 平时已经看不到的小孩,最近暑假外期间躲回村里,来躲避县城和乡镇里密集的核酸检测;妇女们的话题多数和葬礼无关,和逝者也无关,村里人的八卦是永远的主题;老人们念念叨叨,心里可能想着,自己的丧事怎么弄,能不能比今天更热闹。 这里的人们一辈子活在舆论中,逝去后又被埋这舆论中。 03 现在村里的土坯房与我儿时别无二致,冬天时凛风吹过残垣断壁,会发出毛骨悚然的呼啸声。 不可思议的是在我的记忆中,这些“孝道”与混着煤渣的白雪,是冬天里唯一明亮的色调。 每次有亲戚去世,哪怕是没怎么打过交道的远亲,我也需要早早起来,穿上那些奇怪的衣服。我对妈妈说这衣服不好看,妈妈掐了我一把,让我别胡说。 04 丧礼上表演的姑娘们,多才多艺,穿在不合身的职业装里,展示着不合时宜的笑––我甚至有些崇拜这些见多了生死的人,即使她们也只是在谋生。 她们善于煽动气氛,她们表演的热闹程度,反映着本家子女的“孝心”,更反映着逝者生前的“欢喜”。人们在被代表着,欢喜与忧伤都被人代表着。 05 我平时是很难面对这种离别时的哭泣的,这种氛围会迅速蔓延。可我在丧事上是哭不出来的,哪怕是近亲离去。我只有在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回忆与逝者的种种过往时,才会控制不住地哭出来。 后来我知道了,在农村的丧事上,哭声是一场比赛。有人可以做到前一秒泣不成声,下一秒谈笑风生。同村大爷跟我讲,这是本事,学不会就混不开。 06 实话说,今天的农村,即使乡情已经淡泊很多,人们之间依然要比城市中有更多的交织。逝者的亲戚和老朋友们合力抬棺穿过门廊,每个人最后“搭一把手”送行,无论与逝者生前关系如何。这是让我觉得温暖的一幕。 07 孝子贤孙们卯上了劲,老人的“金龙棺材”动身,前往墓地,这可能是这位老人几十年人生中最风光的一刻。儿女子孙供奉得帛丝的棉被,光鲜亮丽,货真价实,在棺材上铺了一层又一层,赚足了面子。 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同村的老人活着的时候盖上了这样的棉被。包括我奶奶在内得多数老人,一生中只有一床冬季的棉被,出嫁时就在用了。棉花塌了就弹一弹,被面破了就补一补,补得不能补了就加一块料子。 然而她们还期待着自己走后的这场风光。 08 再送葬的队伍,紧跟逝者大棺材的还有一口二人抬的小木棺,被人用木棍抬起,并不费力。 长者介绍,这是死者的原配夫人,先些年去世。按照地方传统,先去世的女人不能入祖坟,要先随便埋在田间,等她的男人去世后再被挖出来,跟着男人一起埋进祖坟。我对宗族观念没有执念,但是这生死相隔的“性别歧视”来的猝不及防。 09 坟坑中,人们点起火,烟雾升腾;送葬的队伍开始沿着坟墓的坑洞层层绕圈,就像古老的仪式。不知它是否意味着我们的人生只是无尽地循环,最终会踏进坟墓,化作尘土。 突然觉得,如果我们所做之事可以让所有人安心,为逝者人生画上圆满句号,那它其实就是最好的方式。 我们都将走入那个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