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初春,她独自进入已经封城的武汉,用影像和文字剥开真相,记录下这所城市所罹遭的苦难。她是张展,1983年生,陕西咸阳人,本硕均毕业于西南财经政法大学,曾经作为金融人才引入上海,还从事过律师工作。在成为一名抗争者之前,她过着令许多人艳羡的生活。 命运的转折点出现在2015年。这一年,她接受洗礼,成为一名基督徒。这也是中国的司法独立与人权活动遭遇严重打击的一年。“709大抓捕”后,许多维权律师锒铛入狱。次年9月,中国司法部推出新的《律师事务所管理办法》与《律师执业管理办法》,严令禁止律师以联署签名、发表公开信、网上聚集和声援等方式,制造舆论压力,攻击司法机关,违者将受行政处罚。 《办法》一经推出,便遭到许多法律人士与社会活动人士的反对。律师界立即公开征署联名信,反对《办法》,呼吁撤换司法部长吴爱英。不日,便有几百名律师与公民签署。而张展,便是其中之一。 公开信显而易见地没有取得众人期待的成效,当局针对中国律师群体的打击也愈演愈烈。张展在压力下也被迫自己注销了律师资格证。而在此之前,她已经因为拒绝做假账而被证券公司解雇。失去经济来源的她,并没有因此退缩,反而是像被激起了斗志一般,将全部的精力投入人权抗争事业中。 2019年,她两度因为示威被捕。在上海街头,她举起一把深蓝色的大伞,伞面用白字写着“结束社会主义,共产党下台”几个大字。雨伞,是香港社运中常见的标志物。蓝底白字,是许志永发起的“新公民运动”的标识配色。 她独自走了二十多分钟。繁华的南京东路上人流如梭,却鲜有人回首,更没有一个人理会她。孤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她抗争的主旋律。这次行动让她被官方羁押了65天。 封城中的武汉:从传福音到记录真实 进入封城中的武汉,于旁人来说,或许是不可思议的。但对于张展,似乎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决定。年前她错过了最后一趟到武汉的火车,于是在得知可以搭过路车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买了车票。 2020年2月1日,武汉封城的第十天,她从汉口车站下车。给她测过体温后,列车员问她为什么去那儿,她担心被阻拦,便用看朋友的理由搪塞过去。下车后,她被眼前的景象骇了一跳。在《报道者》披露的采访音频里,她这样形容: “整个火车站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汉口火车站那个仿旧的建筑。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拍电影的片场,没有一个人,不像是一个正常的生活、使用的地方。我感觉这是一个大型的灾难现场,有种到了切尔诺贝利,刚刚发生过一场核事故的感觉。内心特别受冲击。” 几经辗转后,张展找到了落脚的地方。给担心她的家里人报过平安,她开始寻找自己可以做的事。最初,作为基督徒的她尝试过传福音。在老火车站小区附近,她分发过一次福音单张,单张上写着一段从圣经中摘引的话,“除祂之外,别无拯救。” 被传福音的人有的感谢她,她便开心地发在朋友圈。问号小猫的头像,配上三个开心的笑脸。但更多人对她视若无睹,抑或是投以冷冷的目光。 她发觉,发单张、传福音,并不能给这所危在旦夕的城市带来最急需的帮助。虽然已经封城,但那时的官方口径里,疫情还没有那么严重。很多普通人都以为这不过是又一场SARS,苦捱个把月,也就过去了。但依张展所见,事实远非那样。武汉的情况极度危急,她想把真相散播出去,呼吁人们一起来挽救这座城市。 用镜头记录,是她找到的最好方式。 头几天,她拍了两三张照片,发在朋友圈。但封号的速度快过所有人的想象。她申请了新的微信号,却很快又被封,政府不允许任何人突破墙内的信息封锁。于是她索性开通了YouTube账号。在李文亮逝世后的第二天,她发布了第一条视频:《张展:关于言论自由权利的声张》。视频里,她声调平和,吐字轻柔,一字一句地倾露着对中共打压言论自由权的控诉。 这种柔和,在随后的一百多个视频里被不断地呈现。 那些视频记录下了她在武汉的经历。她时而来到在群聚着逃难回乡者的武昌火车站,时而去往声称建完但仍在赶工的雷神山医院,又时而出现在正在燃烧货物的华南海鲜市场。无人搀扶而倒在道旁的路人、四十天只收到两回物资的八十岁老人、饿死家中而被消毒车上门清理的小狗......她的镜头对准这些在宏大叙事里渺不可见的生命,却很少用激烈的语言去描述。 在一个深夜中,她前往武汉的殡仪馆。晚风呼啸中,彻夜运作的焚化炉轰隆作响。她的呼吸浅浅深深,所有的情绪,都好像被克制在镜头的抖动里。 她在2020年5月14日被捕。直到被捕前的最后一天,她都还在坚持视频的拍摄。张展其后被法院裁定“寻衅滋事”罪成判囚4年,她的刑期将在今年5月13日期满。 她要有权力者“悔改” 作家慕容雪村进入武汉时,封城已经临近结束。他听说过张展试图潜入P4实验室的经历,对她的故事很感兴趣。经由朋友介绍,他与张展取得联系。在酒店里,他们做了五六个小时的采访,从中午持续到天黑。 第一次见张展时,慕容雪村有些讶异。他说,眼前的女人身量颇高,眉眼宁静,穿一身朴素的蓝外套,说起来话来慢声细语,十分温柔,让人很难将她和“勇士”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张展在描述自己所做的事时,语气总显得轻描淡写,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勇敢。就算是要将自己之前在看守所羁押时被酷刑的遭遇,她也只采用陈述性语句,而且略去感受与细节。只有当慕容雪村详细询问的时候,她才会愿意稍微吐露一点,但也不会过多诉诸情感,最多只是浅浅提一句:“哎呀,情况真的是太糟糕了。” 慕容雪村说:“在采访中,我会问她特别多的细节,比如‘你之前的生活是怎样的,你的情感经历’。但是她好像很羞于谈论自己的生活,更喜欢谈论中国的金融系统黑暗腐败到何种程度,更想谈论把人当囚犯的防疫政策有多不人道,多不合理。”和谈论自己相比,张展更希望能将大众的注意力放在那些更需要帮助的人身上。 武汉解封后,张展并未离开,而是留下来继续做些己所能及的事。解封之前,她的活动主要围绕老火车站社区展开,偶尔才能溜出去,到别的地方看一看。而解封后,她能做的事就更多了。她开始在网络上寻找那些急需帮助的人,利用自己的法律知识帮对方维权。 但维权的过程并不顺利,很多人刚联系上她就被公权力警告,进而噤声。而那些没有噤声的,则会面临更严重的打压。 有一位因政府瞒报信息而在疫情中失去了女儿的母亲,在母亲节当天带着女儿的遗照,和写有”还我女儿”、“政府隐瞒真相“的纸牌,去武汉市委申诉,并在机构门前静坐。她说,这份“申诉”是给自己的“母亲节”礼物。 但她真正收到的礼物却是:来自警方的殴打。 张展说自己试图联系这位母亲,她找遍了信访办、市政府和市委,却寻不到对方的踪影,而后才得知对方已经回到家中。等她再次试图陪同那位母亲去市委维权时,对方却被网格员软禁在家里,连小区也被封锁。在她们约好见面的市委门口,则停了许多警车。 张展特别无奈,她只能在微信记录下这件事,试图传播出去。她给对方传了福音,讲耶稣基督的十字架背负了众人的罪,普天之下除耶稣基督之外别无拯救。但“这个福音”,用她视频里的话来说,“更想传给那些警察、那些关闭她的社区的人。” 她想号召那些有权者悔改,不要浪费手中的权力,不要这样轻忽地对待市民,更不要这样对待他们的邻居和母亲。 她确实也这样做了。老车站社区曾经派出四名小伙子监视她,只要她一出门,就立刻如影随形地跟上,阻止她离开。有一次,她终于突破了重围,却立刻被四人按倒。大庭广众之下,他们抓紧张展的四肢,将她抬了回去。张展试图和这四个人讲理,却被他们无视。 而于此之前,她屡次强冲社区关卡,推倒栅栏,和“红袖章”们对峙:“你们确实是为了人们肉体的健康,但是人活着绝不能单单为了肉体的健康而失去公义和真理。不能因为你是为了肉体的健康,就代表你是合法的,正当的。” “所以我今天要做一件我认为代表中国公义和真理的事情,就是要推倒这个栅栏,这是我应该要做的一件事情。” 在她慷慨演讲时,社区里的人不围观、不过问,连路过的外卖员都不曾放慢脚步。只有当她上手推栅栏时,才有“红袖章”来稍微拦一拦。 “自由”、“公义”、“真理”,她在演讲时强调的这些字语,像肥皂泡一样,甫一吹出,就立刻消散在风中。 她也会失望:“明明我是在为他们的权益在抗争,为什么这些人都不站在我一边?” “不是维生,是维死” “我不介意成为一名烈士。如果反抗暴政的代价就是死,那我便欣然赴死。”最后一次和朋友聚餐时,张展如是说。 慕容雪村在《我的灵魂在歌唱》中记录了这次聚会:那是难得的快乐日子,她吃了鱼、鸡肉和米饭,甚至还喝了一点酒。 在说完上述那句话后,她把双手放在桌子上,有点尴尬。“但无论如何 ,我希望在我活着的时候 ,我还是爱这个世界 ,爱这些人 。” 这并非张展第一次主动提及死亡。一年前的平安夜,她因上街游行而被捕后,接受了自由亚洲电台的专访。在电台记者问及她“没有工作,要如何维生”时,她给出的答案便是“不是维生,是维死”。在记者追问后,她这样解读:“当个人没有办法改变这个国家,呼吁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时候,还是不能停止呼吁,就是等着和底层一起饿死的状态。我实在改变不了,我就和他们一起饿死。” 慕容雪村如此形容张展对于死亡的坦然:“你知道,她是个基督徒,会想到种种圣经里不同的死法。比如圣史蒂芬就是被圣灵打死的。那么张展呢,也常常会想死自己的死法,被车撞死,被人暗杀。但她即使想到了这些死法,她还是决定,‘我要继续往前冲,死就死了,死了之后大家也会知道,我是为正确的事情而死。’” 张展并非一个典型的基督教徒,而行事高调的张展显然不会为一般的教会所喜。在上海期间,她先后辗转了三个地下教会,但都被驱逐。那些教会的牧师对她说:“我们最重要的关系是我们和上帝、和耶稣之间的关系,而不是我们和政府之间的关系。你这样虽然是抗争中国政府,但假如这样死了,会被视为视为中国政府而死,主是不会喜欢的。” 张展和持此言论的一位牧师大吵一架:“你们这样,算什么基督徒?你们只想着自己,完全不去反抗,这怎么能行呢?”她和这些人格格不入。 但如若想要理解张展,仍然要从基督教义出发。同样是基督徒的王剑虹认为,张展的所作所为是基于一种悲悯和爱,而这种爱,就是基督信仰的核心。“如果你没有看过圣经的话,最简单的总结起来就两条:一条是爱上帝,一条是爱人。那个‘人’是普通人,不一定要和你一样观点的人。” 这也是张展虽屡遭白眼,却并未放弃的原因。尽管她对人群的冷漠与盲目感到痛心,有时甚至也感到绝望。 “她并非没有过犹豫”,慕容雪村说:“在武汉时,张展时常自省,怀疑自己在干什么。她常常问自己,‘我做的这件事有意义吗?我做的是对的吗?我为什么要跑去这些地方,做这么危险的事?我到底在做什么?” 但自省之后,她又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一切痛苦都源于“这个政权在剥夺人民的自由”,“我不能坐以待毙。”她还是在为这些人争取权益,为这些人呼喊奔走,直至遭遇刑罚。 张展对于自己的入狱早有预料,她告诉慕容雪村,“我估计他们用不了多久就会来抓我,这次肯定不会轻松。”事情果然不出她所料。在他离开武汉后不久,张展就被上海警方跨省抓捕。 在跟采期间,慕容雪村与张展多次见面,还共享过不少新冠死难者家属的信息。他一度担心自己也被传讯,所幸并没有发生。他猜想,很有可能是张展保护了他。 林昭与张展 “多想斋斋你, 给你一蓬青莲 润你被灼伤的肺 给你糯米糕、豌豆黄, 熘肝尖 给你一只羊 可,你就是一只羊啊! 你把自己放到祭台上 ......” 这是自由撰稿人王荔蕻给张展写下的诗篇,诗名就叫作《展》。 诗中所提到的“斋斋”,在苏南吴语区的方言里,是向死者献祭的意思。五十多年前,有一位名为林昭的政治异议人士,在狱中写过一封以此词开篇的家书:“见不见的你弄些东西斋斋我,我要吃呀,妈妈!给我炖一锅牛肉,煨一锅羊肉,煮一只猪头,再熬一、二瓶猪油,烧一副蹄子,烤一只鸡或鸭子。没钱你借债去。” 林昭写下此篇时,已经在狱中几度绝食,料见自己时日无多。随后不久,她便死于共产党的枪决。和张展一样,她也曾是一名记录者,一名基督教徒。 2021年12月7日,被判刑后的第345天,张展获得“林昭自由奖”。 China Change的创办人曹雅学在代其领奖时提到,张展在狱中绝食多日,被绑在床上强制灌食。她失去了一半多的体重,需要靠两个人的搀扶才能行走。和林昭一样,她被关押在上海的一所监狱。 而先前就有张展绝食的消息传出,很多人因此为她担忧,其中就包括王剑虹:“2020年9月她生日那天,自由亚洲出了一篇报道,说她身体状况很糟糕,这是推断出来的,因为被送到医院去打吊针了。在此之前,我只当她是又个因言获罪的被捕人士。” 她察觉到张展情况的危急,“她获得的关注远远没有陈秋实、李泽华、方斌他们的多,但她的绝食情况很严重”,依照她所见,她的绝食抗议从基督教属灵意义上来看,属于长期禁食祷告。 这是一种在禁食时祷告寻求神的方式。禁食的常见原因,通常有以下几种:忏悔认罪;谦卑祈恩;刻苦己心;悲悼死者。而张展的禁食,并非是为了自己争取自由,而是为那些恶人罪人祷告赎罪。她想要以这种决绝的方式,表达对政治迫害的不配合。 “如果没有人干预,她一定会绝食致死。当局的做法一定是让你更痛苦、强制的灌食。而强制灌食可能会导致并发症或者其他危险。” 因此,她决定成立张展关注组,希望能让更多的人看见张展。而在此之前,她和张展只有寥寥片语之交,从未见过面。她搭建了网站,发起“自由张展”联署活动,并呼吁海内外的基督徒为张展代祷、抄圣经。很快,有许多回应传来。光是联署信上的签名,就有3500个之多。国内举牌撰文者、海外活动声援者更是不胜数。 这封联署名单上,有许多人们熟悉的名字:唐吉田,李翘楚,季孝龙,黎智英,邹幸彤....... 2024年5月13日,是张展即将出狱的日子。为了迎接张展,王剑虹特意将这四年多以来人们对张展的声援诗文,与张展本人的文章合并成集,并取名为《自由张展》,预计在张展出狱当日出版。 她说:“张展,你终于要出来了,我们都祝福你。愿你平安,好好休息,早日康复。祝福你和家人团聚。这本《自由张展》是送给你的礼物,凝聚了很多朋友对你的支持, 希望你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