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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亿,这是2021年中国春节档电影的票房总和。15年前,当媒体开始打造“春节档”这个名词的时候,这个数字仅仅是8000万。


数字的飞升可能代表着中国电影的辉煌,也可能是某种“大跃进”式的进步。在国家的统筹下,中国电影产业的发展被认为是国家软实力上升的体现,成为和美国比较的重要数据之一。


电影一直是国家意识形态重要的输出载体,承载着凝聚国族意识,召唤伦理情感,输出历史观等作用。近年来,不少国产大片参与到编织集体记忆的浪潮里,而群众基础最好的春节档自然也要参与到其中。


与十一期间硬性输出历史观表达的作品不同,春节档电影的类型更加多元和丰富,既有悬疑片,也有动作片,既有动画片,也有喜剧片。竞争之激烈,结果之悬殊,让人咋舌。


从电影票房来看,《唐人街探案3》《你好,李焕英》《刺杀小说家》分别以35.5亿、27.2亿和5.4亿登顶票房排行榜。而在笔者看来,这三部电影似乎正好迎合了当下主流人群的三种价值取向。

 

《唐人街探案3》电影海报。 (网络图片)

《唐人街探案3》:民族意识的类型化演绎

作为 “唐人街探案”系列的第三部,也是目前为止票房最高的一部,《唐人街探案3》在豆瓣网的评分并不高,但不妨碍普通观众以买票的方式表达对其的支持。


在国力强盛,今非昔比的心态下,以“唐人街”命名的探案系列电影也就应运而生了,这部集合着多种类型电影元素和异国风情的系列商业片中,导演陈思诚从来没有放弃对民族复兴概念的输出。不论这部电影多么花哨,本质都是一个中国真探在世界各地扬眉吐气的故事。


纵观三部电影,从曼谷、纽约到东京,全世界的“唐人街”成为了这部电影的大背景板。从殖民时代的屈辱走出,“唐人街”不再是波兰斯基导演的同名电影中罪恶的代名词,而是中国行走世界,传播智慧的象征。


中国神探解决全世界的案件,彰显的是大国崛起后,中国人的自信。这种自信不仅有文化输出,也有经济和科技作为后盾。中国侦探虽然一次次陷入危机,却又一次次依靠智慧解决问题。在最新的《唐探3》中,就连日本最大的黑社会老大陷入危机都要请中国侦探为自己洗清罪名,而中日关系恰恰又是最能调动普通中国人民族情绪的痛点,因此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剧情更让普通国人兴奋的呢?


值得注意的是,不论是刘昊然饰演的那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前警校毕业生,还是王宝强饰演的曼谷华侨,他们甚至不曾在电影里讲过外语。相反,日本世家出身的名侦探野田昊、黑龙会的老大渡边胜不仅会讲中文,还和中国渊源很深。语言作为证明国力强大的证据而出现,与其说这部电影位中国观众输入的是异国风情,不如说是外国弱势的体现。应该说,这些设定不是创作者偶然为之的,它们都极大地满足了一种民族新叙事。


《唐人街探案3》正式标志着中国人也可以像“世界警察”一样在全世界行侠仗义,他们可以大喇喇地无视他国的警察,毫无顾忌地出入他国的法。如果说“唐探”的前两部还不足以支撑起整个系列的宇宙观,到了这部这部《唐人街探案3》,这种以世界名城风光和大牌明星客串的模式,正式成为这个系列的吸引力法则。它试图彰显出一种中国人以广阔的世界为舞台的自信,也映射了中国电影和中国故事的某种现实。


然而事实上,陈思诚从来没有创作出属于自己的独特美学,《唐人街探案3》充斥着对西方电影无限的模仿和复制,以此彰显出一种中国人以广阔的世界舞台的自信,也映射了中国电影和中国故事的某种现实——大国崛起的背后,依然是无限地模仿和渴望西方。


作为世界第二的电影生产国,中国的电影工业已经拥有了雄厚的资金、广阔的市场和庞大的人才群体,这些都让“唐探”系列高投入、高收益的模式成为了可能。但是,在华丽的外壳之下,却是价值观的苍白。这个系列到了第三部,刘昊然负责耍帅,王宝强负责扮丑的模式已然让人疲惫,陈旧甚至是模仿的剧情,低俗毫无创意的笑料以及仅仅作为奇观存在的外国风土人情,热闹背后一地鸡毛。

 

《你好,李焕英》电影海报。 (网络图片)

《你好,李焕英》:对完美母亲的呼唤

对比《唐人街探案3》,《你好,李焕英》叫好又叫座,不仅实现了票房“逆袭”,在春节的最后几天一举成为单日票房冠军,豆瓣的评分也很高,毕竟几乎所有的中国观众都很难拒绝这样一个有真实原型的母爱故事。在这部主打亲情的电影里,喜剧演员贾玲将“先笑后泪”的叙事法则发挥到了极致。


在这部以“穿越”为主要类型元素的电影里,贾玲饰演的女儿在母亲出车祸的弥留之际,穿越到了母亲年轻的时候。为了改变母亲郁郁不得志的一生,女儿决定帮助母亲改变命运,殊不知那个和自己姐妹相称的母亲也是“穿越”过来的,她早就洞察了一切。


《你好,李焕英》改编自贾玲的同名小品,改编成电影之后依然有很强的小品元素,并不是一部十分成熟的电影作品。但是生涩的技巧不妨碍这部电影和大众的情感对接,作为一部对母亲怀着强烈愧疚的电影,它十分契合春节档期的亲情主题,也很容易召唤出大众强烈的情感。毕竟,在所有反映女性生活的题材里,再也没有什么比歌颂母亲更显得安全和正确了。


遗憾的是,这部电影并没有跳出传统中国家庭伦理的窠臼,其中塑造的母亲仍然是一位无私奉献,甘愿为了子女牺牲一切的母亲,而这样的母亲除了母性的伟大光辉之外,缺少的正是作为女性的主体性。

 

《你好,李焕英》剧照。 (网络图片)

或许,在中国的家庭观念里,女性始终是一个从属和牺牲的位置,即使这部电影里的父亲几乎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但是他依然像是一个阴影,笼罩着母亲的生命。即使在得知自己此后一生并无太多幸福和成就的前提下,母亲也依然没有选择改写自己的命运,而是毅然决然地承担自己的母职。


值得一提的,这部电影并不是导演贾玲虚构的,而是来源于自己的真实故事。她在19岁失去了母亲,因此才想以电影的形式去弥补自己的失落。作为观众,我绝对愿意相信贾玲对母亲的深厚的情感,也是这份真挚让这部电影颇有动人的元素。但是当个人的情感因为大银幕成为某种集体意识后,它就拥有了某种象征。


近年来,关于女性回归家庭的言论尘嚣日上,伴随着人口老龄化,生育在我们这个曾经实行了三十年计划生育的国度再次成为了一件“为国家前途命运而必须”的事业。事实上,在这样一个结构里,不论生育还是不生育,女性作为主体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掌握自己的生育权。一旦选择生育,伴随而来的就是一种母职焦虑。


究竟什么样的母亲才是好的母亲,这本来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女性的价值不由生育与否和母职成就定义。但是在《你好,李焕英》的故事里,我们看不到太多母亲真正的欲望,打排球、买电视甚至谈恋爱都是为了女儿喜欢。这部电影看上去达成了两代女性的共情和理解,其实还是单方面的女儿视角,母亲作为她的对象,满足了女儿想要孝顺的愿望,却从没有机会说出自己真正的愿望。

 

《刺杀小说家》电影海报。 (网络图片)

《刺杀小说家》:对历史的曲折思考

《刺杀小说家》是整个春节档中结构最为宏大的作品,不仅特效部分花费不菲,现实虚构两条故事线交织的形式也让这部作品比其它同时期上映的电影更具有优质电影的品相。


本质上,这是一个底层抗暴的故事:主人公关宁的女儿小橘子被拐走了,他多年来一直寻找,为此他不得不接受黑心资本家的威胁,杀了小说家路空文,就可以找回女儿;在小说的世界里则有一个可怕的赤发鬼统治着一座巨大的城池,他让城里十八坊的居民相互屠杀,直到前来复仇的少年空文终结了这一切……


这个故事改编自作家双雪涛的同名小说,也让这部商业片拥有了一个文学的底色,在一写观众看来,电影里的赤发鬼和他的恶,正是对文革的影射,他让穿着红色衣服的亲兵无限崇拜自己,但他们却在日落之后失去了任何行动的能力。考虑到导演路阳以反映明朝末年政治动荡的“反腐”电影《绣春刀》成名,那部作品带有很强的现实隐喻,因此这次的纯娱乐片《刺杀小说家》里的这些设定,很难被理解为是偶然,显然依然夹带着作者对历史和政治的思考。

导演路阳反映明朝末年政治动荡的“反腐”的电影《绣春刀》。 (网络图片)


乍看上去,凡人弑神的叙事有着一定的现实关照,在一个金字塔社会结构里,底层用自己的努力撼动整个建筑物,是这类英雄神话感动人的地方。可以看得出来,这部电影的虚实两条故事线索有着明晰的对应关系。但是在审查制度的制约下,赤发鬼的现实代言人则是一位企业的创始人,他用金钱主宰着整个世界。最终,这样一部指向政治的电影,还是被弱化为了对民营资本的控诉。


不仅如此,少年空文和关宁的行为看上去有绝对的正义性,他为亲人报仇因此刺杀赤发鬼(兼具资本家),可是除了勇敢和信念之外,空文基本是依靠一个天然具有魔力的盔甲来增加自己的能力,关宁本身就是一个有特异功能的人。这些都让这个伸张正义的故事具有了更多的游戏性和虚幻性,让整部电影的落入了价值的虚无。似乎表明,反抗一种权力结构需要另外一种权力——依靠天意和神力才能解决。


最终,《刺杀小说家》相对深刻的思考仅仅成为浮于表面的点缀,让心有戚戚的观众获得一丝认同的快感。整部电影更像是一出华丽的游戏,人们喜欢看是因为过程的爽感,少年空文一步步升级打怪提供给观众的不仅不是对权力滥用的反思,反而是一路路升级的跃升快感。坦率地说,这样的快感带来的反而是问题意识的失效,也是当下的我们无法反抗自己命运,只能依靠文艺作品获得安慰的真实写照。


这三部电影的票房综合占据了春节档的八成,它们或许不是中国电影最好的那一部分,却是最有代表性的部分。


在文化事业数字的昌盛背后,其意义其实是保守价值观的回潮。尽管年轻一代相信开眼看世界的必要,认为自身践行着女性独立自主,也自认洞察到权力的无所不在,但我们的电影却在展现一个不为知识精英所察觉的,某种来自大众的价值转向,我想这是值得警惕,也是值得反思的。